把父親從醫院接出來之後,他經常在傍晚時,推着父親的輪椅去附近的小公園散步。那裡有一泓湖泊,他不時停下來替父親擦擦嘴邊的涎水,溫言細語:“冷不冷?要不要喝水?”天氣正漸漸冷起來,湖面上的黑鴨子一隻一隻飛走,父親指着鴨子激動地“啊啊”叫,他耐心地和着:“嗯,鴨子鴨子,鴨子飛了。”
來探病的朋友吃了一驚:“你像一夜之間長大了。”
他也沒想過會這樣。他在家裡賴到二十八九歲,日子過得生機勃勃:也戀愛也上班也交友,動不動還和父母吵架——不吵不行呀。父親節儉,保鮮膜用過再用,一揭開,西瓜上全是魚腥氣;又天真,看到電視上“隻要888元”的廣告,就打算打電話,被他一頓臭罵,讪讪地又咳嗽又揉鼻子;這麼大了,父親仍然會沒事翻他的抽屜,他沒好氣地吼過去:“翻什麼翻?”有一天,正吃着飯,突然間,父親的筷子直抖,菜嘩嘩撒了半桌子。他正不耐煩,擡頭卻看見父親口角歪斜,緩緩倒了下去。
天崩地裂。日子一下子變成:ICU、繳費單、陪床……還要掙紮着去上班。
由不得他想什麼,要給父親擦身,要洗大小便。開始是買成人失禁品,眼看要生褥瘡,于是家裡的舊床單全成了尿布。每天帶回家洗,洗衣機轟轟不休,他倒頭就能睡着;洗衣機一停,他“霍”地站起來晾尿布,挂出去好幾米,迎風招展。
潔癖不治而愈,曾經文藝青年的小矯情,不知幾時會卷土重來,但至少現在,他是一個在任何環境下都能狼吞虎咽、見任何床都能呼呼睡着的人。
父親漸漸醒了,卻沒法理解自己為什麼被困在一張陌生的床上,認定這是一場陰謀,忍不住要對周圍的假想敵們拳打腳踢。他笑嘻嘻地打不還手、好言好語。人一出生,就是不會言語,全靠哭泣和身體語言;人之将亡,也是一樣的路程。他認了。這是一筆古老的、20多年的債務,他得還。
突然沒有拖延症了。以前到公司,先開QQ、淘寶、微博……再打開工作文檔,現在他對領導千恩萬謝:這年頭,能容下一個家裡有病号的年輕人頻頻請假,容易嗎?就在病房的走廊上,他全心工作,不時看一眼吊瓶。難得入睡的父親像枚戒尺,強迫他靜心。曾經天天抱怨“沒有整塊時間”,現在時間零散到以分鐘計,他倒覺得綽綽有餘了。
也不再是暴躁的愣頭青了。醫護人員有時說話很沖:“你懂你上呀。”“醫學不是萬能的。”他恨得握緊拳頭。一意識到,驚出一身汗,趕緊一根手指一根手指輕輕地放松:熱血青年的不管不顧,是要由長輩來買單的。他能為了逞一時之勇帶父親轉投另一家醫院?更何況,他明白醫生說的并沒錯。他的憤怒,不針對任何人,隻緣于自己的無能為力,隻緣于那種叫天不應、叫地不語的煩躁。
上司拍拍他的肩膀:“我看好你,孝順的人,無事不成。”孝順這個詞,又熟悉又古怪,第一次放在他身上,他很不好意思,于是他認真想想,然後說:也許,我得到的更多。
摘自樂讀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