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書

雜誌

保存到桌面 | 簡體人人書 | 手機版
傳記回憶文學理論偵探推理驚悚懸疑詩歌戲曲雜文隨筆小故事書評雜誌
人人書 > 雜誌 > 冬夜記

冬夜記

時間:2024-11-06 10:37:03

小時候的富蘊縣,冬天真冷啊。睡到天亮,腳都是冰涼的。我和我媽睡一個被窩,每當我的腳不小心觸到她,總會令她驚醒。被子那麼厚,那麼沉,卻是個大冰箱,把我渾身的冰冷牢牢保存。然而被子之外更冷。我倆睡在雜貨店的貨架後面。那時,我還是個八九歲的孩子,就已經開始失眠了。我總是靜靜地躺在黑暗中,與四面八方的堅固寒意對峙。不隻是冷,潛伏于白晝中的許多細碎恍惚的疑惑也在這寒冷中漸漸清晰,膨脹,迸裂,枝繁葉茂。我正在成長,一遇到喧嚣便歡樂,一遇到寂靜便恐慌。我睡不着,又不敢翻身。若驚醒我媽,她有時會溫柔地哄我,有時則煩躁地打罵我,我不知道哪一個是真實的她。我還不到十歲,對所處的世界還不太熟悉,不太理解。好在不到十年就已經攢存了許多記憶,便一樁樁、一件件地細細回想。黑暗無限大。我一面為寒冷而痛苦,一面又為成長而激動。

就在這時,有一個姑娘遠遠地走來了。

我過于清晰地感覺到她渾身披戴月光前來的模樣。她獨自穿過長長的、鋪滿冰雪的街道,堅定地越走越近。仿佛有一個約定已被我忘記,但她還記着。

我傾聽許久,終于響起了敲門聲。

我驚醒般翻身坐起,聽到我媽大喊:“誰?”

她的聲音清晰響起:“我要一個寶葫蘆,雪青色的。”

我媽披衣起身,持手電筒走向櫃台。我聽見她踅摸了一陣,又向門邊走去。我裹着被子,看到手電筒的光芒在黑暗中晃動,看到一張紙币從門縫裡遞進來,又看到我媽把那個小小的玻璃飾品從門縫塞出去。這時,我才真正醒來。

小時候的富蘊縣真遠、真小啊。就四五條街道,高大的楊樹和白桦樹長滿街道兩側,低矮的房屋深深躲藏在樹蔭裡。從富蘊縣去烏魯木齊至少得坐兩天車,沿途是漫長的無人區。我媽每年去烏魯木齊進兩到三次貨。如果突然有一天,縣裡所有的年輕姑娘都穿着白色“珠麗紋”襯衫、黑色大擺裙及黑色長筒襪;或者突然一天,所有人不停哼唱同一盤磁帶專輯裡的歌——那一定是我家的小店剛進了新貨。

又有一天,所有的年輕人每人頸間都挂着一枚葫蘆形狀的玻璃吊墜,花生大小,五顔六色,晶瑩可愛。“寶葫蘆”是我媽随口取的名字,一旦叫開了,就覺得這是唯一适合它的名字。我知道它的暢銷,卻從不曾另眼相看。還有“雪青色”,我也從不覺得有什麼特别。然而一夜之間突然開竅。從此一種顔色美于另一種顔色,一個人比另一個人更令人記挂。原來世上所有美麗的情感不過源于偏見罷了。我偏就喜歡雪青色,偏要迷戀前排左側那個目光平靜的男生。盲目任性,披荊斬棘。我在路上走着走着,總是不由自主跟上冬夜裡前來的那個姑娘的腳步。我千萬遍模仿她獨自前行的樣子,千萬遍想象她黑暗中的美貌。又想象她已回到家中,懷揣寶葫蘆推開房門。想象那房間裡的一切細節和一切寂靜。我非要跟她一樣不可。仿佛隻有緊随着她,才能經曆真正的女性的青春。

我總是反複想她隻為一枚小小飾品深夜前來的種種緣由。想啊想啊,最後剩下的那個解釋最合我心意:她期待着第二日的約會,将新衣試了又試,難以入睡。這時,突然想起最近在年輕人中間很流行的一種飾品,覺得自己缺的正是它,便立刻起身,穿上外套,系緊圍巾,推開門,心懷巨大的熱情投入黑暗和寒冷之中。

我見過許多在冬日的白天裡現身的年輕姑娘,她們幾乎長得一模一樣。穿一樣的外套,梳一樣的辮子,佩戴一樣的雪青色寶葫蘆。她們拉開門,掀起厚重的門簾走進我家的小店,冰冷而尖銳的香氣迎面撲來。她們解開圍巾,那香氣猛然濃郁而滾燙。她們手指绯紅,長長的睫毛上凝結着白色的冰霜,雙眼如蓄滿淚水般波光潋滟。她們拍打雙肩的積雪,晃晃頭發,那香氣迅速生根發芽,在狹小而昏暗的雜貨鋪裡開花結果。

我是矮小黯然的女童,站在櫃台後的陰影裡,是唯一的觀衆,仰望眼前的青春盛況。她們說什麼話都不避我。我默默聽在耳裡,記在心裡,不動聲色。晚上睡不着時,一遍又一遍回想。一時焦灼,一時狂喜。眼前無數的門,一扇也打不開。無數的門縫,人影幢幢,嘈嘈切切。無數的路,無數遠方。我壓抑着無窮的渴望,急切又煩躁。這時敲門聲響起。雪青色的寶葫蘆在無盡的暗夜中微微閃光。霎時所有的門都開了,所有的路光明萬裡。我心中雪亮,穩穩進入夢鄉……

這世上那麼多關于青春的比喻:春天般的,火焰般的,江河湖海般的……在我看來都模糊而虛張聲勢。然而我也說不清何為青春,隻知其中的一種,它敏感,孤獨,光滑,冰涼。它是雪青色的,晶瑩剔透。它存放于最冷的一個冬天裡的最深的一個夜裡,靜置在黑暗的櫃台中。它隻有花生般大小。後來它挂在年輕的胸脯上,終日裹在香氣裡。

青春還有一個小小的整潔的房間,一床一桌,牆壁雪白,唯一的新衣疊放枕旁。那是我終生渴望親近的角落。小時候的自己常被年輕女性帶去那樣的空間,簡樸的,芬芳的,強烈獨立的。我堅信所有成長的秘密都藏在其中,我還堅信自己之所以總是長不大,正是因為缺少這樣一個房間。我夜夜躺在雜貨鋪裡睡不着,滿貨架的陳年商品一天比一天沉重,一夜比一夜冷。白天我縮在深暗的櫃台後,永遠隻是青春的旁觀者。

那時的富蘊縣,少女約會時總會帶個“小電燈泡”同去,以防人口舌。同時也緣于女性的驕傲,向男方暗示自己的不輕浮。我常常扮演那個角色,一邊在附近若無其事地玩耍,一邊觀察情意葳蕤的年輕男女。他們大部分時候竊竊私語,有時執手靜默,還有時會突然争吵起來。後來一個扭頭就走,一個失聲大哭。

她大哭着沖向鋪滿冰雪的河面,撲進深深的積雪,淚水洶湧,渾身顫抖。很久後漸漸平複情緒,她翻身平躺在雪中,怔怔眼望上方深淵般的藍天。臉頰潮紅,嘴唇青白。冬天的額爾齊斯河真美啊!我陪在她旁邊,默默感知眼前永恒存在的美景和永不消失的痛苦。就算心中已透知一切,也無力付諸言語。想安慰她,更是張口結舌。真恨自己年幼。我與她靜止在美景之中,在無邊巨大的冬天裡。

有時候我覺得,一切的困境都出于自己缺了一枚寶葫蘆。又有些時候,半夜起身,無處可去。富蘊縣越來越遠。可一到夜裡我還是睡在貨架後面。假如我翻身起床,向右走,走到牆邊再左轉,一直走到盡頭,就是小店的大門。假如我拔掉别在門扣上的鐵棍,拉開門,掀起用沉重的棉被做的門簾,門簾後還有一道門,拔開最後一道門栓我就能離開這裡了。可是沒有敲門聲,也沒有寶葫蘆。似乎一切遠未開始,又似乎早已結束。我困于冰冷的被窩,與富蘊縣有關的那麼多那麼龐大沉重的記憶都溫暖不了的一個被窩。躺在那裡,縮身薄脆的繭殼中,側耳傾聽。似乎一生都處在即将長大又什麼都沒準備好的狀态中。突然又為感覺到衰老而驚駭。

(冬牧場摘自《文彙報》2016年12月14日,杜鳳寶圖)
   

熱門書籍

熱門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