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曆史有一種特殊的愛好。我在寫小說《将軍胡同》的時候,采訪了很多八十幾歲的老人,有一個問題我一直追問他們:在1937年“盧溝橋事變”發生的時候,他們到底有沒有聽到炮聲?他們當中很多人非常明确地告訴我,當時真的聽到從盧溝橋邊傳來的炮聲。有一位老先生,當年還是一個上高小的小學生,說1935年左右,日軍的偵察機在北平上空可以肆無忌憚地進行飛行偵察。小學生們就拿着彈弓試圖打下它們,後來遭到老師的批評,說那樣反而會傷害到自己的同學。我覺得這些細節特别鮮活,所以後來我把這些曆史細節都寫進了我的小說裡。
然而曆史不是玩笑,曆史是非常殘酷的。
西南聯大的一位畢業生給我講了這樣一個故事:抗戰勝利以後,中國政府槍斃的第一個漢奸是缪斌,這個人曾任漢奸組織新民會中央指導部部長,後來又任汪僞政府立法院副院長。可他的兩個兒子——缪中和缪弘,卻相繼報考後方的西南聯大。當時的缪中是在日本上的中學,特意從日本回國;而缪弘是一位詩人。1944年中國組建了第一支傘兵部隊——鴻翔傘兵部隊,這是一支由中美兩國軍人混合組成的部隊,缪中和缪弘作為随軍譯員相繼參軍。1945年7月抗戰勝利前半個月,在收複廣西平南縣的一次戰鬥中,作為随軍譯員的缪弘本可以不用沖鋒,但他選擇了沖鋒,他和許多中國士兵一樣再也沒有站起來。
這個故事講完以後,我總覺得缺了點什麼,好像缺了一個人。
很多天以後,我坐在電腦前,好像有一隻無形的手,讓我打開電腦,打開浏覽器,打開搜索網站。我敲下了缪弘兩個字,點擊空格鍵,又敲下了母親兩個字,按回車鍵。終于,一個網頁上的内容讓我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這個網頁上寫着,缪斌的夫人是日本人。這個日本女人
在這場戰争中,先是失去了一個中國兒子,之後又失去了中國丈夫。而這場戰争讓她的丈夫和兒子深陷兩種不同的立場、兩個不同的陣營當中。我覺得曆史細節一下子就鮮活起來了。所以我覺得對曆史做深究和挖掘,往往會有意外的發現,它往往會讓我們感動不已。
這個時候,它已經開始接近文學了。
(林邊摘自《中華讀書報》2016年12月14日,李小光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