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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人肖像

時間:2024-11-06 10:19:28

巴金他的燈,也挂在了樹枝上

在他晚年的《随想錄》裡,我看到這樣一個巴金。

那是1965年6月,時任上海作家協會副主席的葉以群組織他寫評《不夜城》的文章,他一再推辭,但最終還是答應了。因為他知道那是市委宣傳部的意思,當時的宣傳部部長正是張春橋。

動身去河内采訪前夕,他和夫人蕭珊走到柯靈家,向他說明:“我雖寫了批評《不夜城》的文章,但并沒有提編劇的名字。”此外,他什麼也沒講,但已感到相當狼狽;雖然講不出道歉的話,可心裡卻有歉意。以至于後來,他不願意再看那篇批評《不夜城》的文章,甚至連文章的标題也一直說不清楚。

他還講過自己在1958年“大躍進”時跟着别人說謊吹牛……運動中,他也曾跟在别人後面扔石頭……這些摘下面具、掏出良心的忏悔,讓我看到了一個少有的善良的人。

出于善良,他思考自己的軟弱。他恐懼,他屈服了,選擇了忍辱負重,就像他筆下的覺新,内心清醒、矛盾,所以痛苦;他又不是覺新,晚年,他不再沉默,當人們都表白自己是“文革”的受難者時,他要自我忏悔,要償還欠債……我曾從武康路的巴金故居向西,沿着梧桐樹下的便道走向複興西路的柯靈故居,想起巴金說過的:“托爾斯泰好像在路旁的樹枝上挂起了一盞燈,給我照路……”其實他也是一盞燈,在為活着的人照着路。

他活得——苦哩

我找到了路遙住過的土窯,在那個山溝溝裡,還看望了他衰老的生父母和孤零零的養母。

又髒又破的窯洞裡,土炕上一領破席,地上一層黃土;除了電燈泡,沒有值錢的家什——“我娃——苦哩!”鹼畔上還挂着冰柱,一條發白的土道穿過溝底,延伸到遠處的公路,又通往更遠的縣城。矮小的大娘(路遙叫養母“大娘”)提着籃子,就從這條土道走到縣城,給上中學的娃送去洋芋擦擦……1991年,路遙回家時對大娘說:“你别怕,等我有錢了,就給咱修孔新窯洞,讓你過幾天好日子。”

“娃把我哄下哩。”大娘坐在土窯前的石台邊,大娘想兒哩!

我給孤零零的大娘放下三百塊錢,心才稍安。

走在延川縣城一條泥濘的碎石路上,站在有着一孔孔窯窗的教室前,我看到了“孫少平”,看到了他眼裡的嫌棄與怨恨,看到了貧窮的無辜和純潔。

從前,黃土塬上的光景呀——苦焦、恓惶。可那裡也有麻紙上貼滿的紅紅綠綠的窗花,也有山丹丹、蘭花花和悠長的信天遊……所以那裡就走出了路遙,他在那個貧窮的地方,追尋到心靈的高貴與富有。就如他說的:“我們出身于貧苦的農民家庭,但永遠不要鄙薄我們的出身,它給我們帶來的好處,将一生受用不盡。”

路遙一切都是身外之物

“他喜歡安靜,不大喜歡甚至怕電視台來訪,可他又不好意思回絕人家……”林庚先生的女兒林容說。

他家在北大燕南園的邊上,是棟老房子。他在這裡居住了近60年。1998年9月的一天午後,我走進他家。院子裡種了些向日葵,還有一叢青竹。屋裡的家什都是暗色的、老式的,牆皮的白也成了灰色,散溢着久遠的隔世的味道……或像人說的,他是“喧鬧時代的隐退者”。聽他輕輕地講上個世紀30年代的舊事。“鄭振铎最初辦《文學季刊》是在自己家。《豐子恺漫畫》的序是鄭振铎寫的,可以看出鄭的為人……我畢業後給朱自清當助教,1934年到城裡教課,到三座門去過幾次,在那裡常碰到沈從文、曹禺,曹和我是同班同學……季羨林,好像還有吳晗、燕大的冰心都給《文學季刊》寫過稿。北京是文化城,工商落後……清華大學的圖書館,一進門是大理石台階,地闆軟軟的,很漂亮,學生可以随便進書庫……”

他活到90歲時,笑答朋友們的關心:長壽之道,一條是一切都是身外之物,再一條就是多吃胡蘿蔔,“可是現在胡蘿蔔的質量是越來越差了……”引起大家會意的笑聲。

林庚聽着雞鳴狗叫寫小說

記得2010年3月中國作協在重慶召開會議,他作為副主席坐在主席台上。一散會,他一邊拿出一支“鹹陽雪茄”,一邊說:“憋壞了!”

看着他一臉的滄桑和背後索菲亞大酒店富麗華貴的水晶燈,感覺有點兒擰巴。

想來他臉上的那一道道褶痕,該是被黃土塬上的風吹皺的。

1942年,他生在關中農村,并在那裡長大。20年後他在農村的小學、中學當教師,又在公社和區上工作,他說這讓他進入了一個範圍更廣大的農民社會。40歲後,他索性搬回祖居地——白鹿原。每天,伴着雞鳴狗叫聲,他文思如泉湧……他曾在我為他畫的一幅肖像旁題寫道:“魂系綠野躍白鹿,身浸滋水濯汗斑。”還在另一幅肖像旁寫了句:“白鹿原頭信馬行。”

他說過,一個50年都生活在農村的人,意象和感覺自然來自農村,包括美好的和不大美好的東西,這種情感很難改變,如果能輕易地說變就變,忘得一幹二淨,這人可能就有肝有肺,獨缺了心。

陳忠實方成漫畫是罵人的

老方年輕時說話啥樣不知道,老了就是這樣口無遮攔:“别人看什麼順眼畫什麼,我是看什麼不順眼畫什麼。”“我就畫罵人的。”話糙理不糙,這年頭誰不是揀好聽的說。

說歸說,你看那些利己小人、貪官孬官,在他筆下無不可憎又可笑。他的筆下從不帶髒字,而且每根線條、每個造型,都極富韻味與機趣。他畫《武大郎開店》,緣起于一段被壓抑的經曆,從古至今像武大郎這樣的人從未絕迹。他把筆鋒戳向那些唯我獨尊、以權壓人、嫉賢妒能的人,而幽默文雅的筆調又讓人會心一笑。

我有一次上門,見他正吃花生,我便打趣道:“您牙口真好!”他回了句:“反正牙也不是我的。”老方八十幾歲時,還騎自行車呢。一次路遇,見他拄根拐棍兒,不由得好奇,他便自嘲道:“我不拄棍兒,他們不把我當老頭兒……哈哈!”

正因他天性樂觀,所以,他罵人也好,逗人也罷,皆懷善意,自然于人、于世、于己有益。怪不得他長壽,活到望百之年,還能寫能畫。這不,他兒子發來微信,上有老方的新作《大肚彌勒佛》,旁有打油詩:“人生本來事就多,雞毛蒜皮一大籮。誰有彌勒胸襟闊,笑看平地起風波。”

(齊物秋水摘自大象出版社《我畫文人肖像》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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