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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生

時間:2024-11-06 10:18:28

曾雪梅曾雪梅七歲時,喜歡趴在窗台上,仰面數飛機。飛機跟小鳥似的,翅膀不動地滑過去。時或起一記噓聲,仿佛有人吹口哨。地平線轟然顫動,團起陣陣烏雲。曾雪梅覺得像是過年放鞭炮,便拍手歡呼。母親兜頭一掌道:“看啥西洋鏡,東洋鬼子投炸彈呢,把閘北炸平了,還在南京路上開槍殺人。回頭捉牢你這種不聽話的小囡,扯成兩爿,蘸蘸腐乳吃掉。”

是年,曾雪梅已開始念書。父親說:“女小囡學點文化,以後不被婆家欺負。”送她到私立小學,讀至十三歲,又報名愛國女子中學。尚未入學,校舍便被日本人炸壞。曾家棄了房産,逃到法租界,在寺廟院子裡搭了個滾地龍(簡易住房——編者注)。

曾雪梅斷續上了四年夜校。父親道:“家裡情況不好,你相幫分擔點吧。”她便辍了學,由鄰居引薦,到日本人的廠裡做工。廠子在川公路,叫福助洋行。曾雪梅定在門口,不肯進去。鄰居反複诘問,她才憋紅臉道:“日本人,會吃小囡嗎?”

曾雪梅過了考試,因為識字多,被派作車間記錄員。每月工資三十多元,外加大米、菜油、黃豆各十斤。逾數月,養得頰圓頤潤,頭發也黑了回去。工頭二本松是日本人,一對近視眼,腰背微微佝偻,走起路來,拖着兩隻扁腳。他的夫人千代子,也在車間工作。一次,千代子邀了幾個中國女工去她家吃飯。曾雪梅走過南京路時,渾身觳觫,謊稱不舒服,讓同事們先行,自己坐到街沿上,掏出用來送禮的蘋果,邊啃邊想心事。食罷,核子一扔,返身往回走。

旬餘,有個機修工來車間做工,嘴巴不清爽。曾雪梅道:“鐘阿寶,我又不上車子,機器壞了關我啥事。你再說話不二不三,我就罵你八格牙魯了。”鐘阿寶不怒反笑:“曾雪梅,你覺得中國人好,還是日本人好?”曾雪梅睃一眼圍觀的同事,道:“甯波豬猡,我才不上你的老當。”鐘阿寶跌足道:“大家都是中國人,又是同事,屋裡廂也住得近,說話做啥這麼難聽。等着,有你後悔的。”

曾雪梅回得家來,說與母親。母親道:“當然中國人好,有啥不敢講的,随他告到東洋拿摩溫(工頭——編者注)那裡去。”曾雪梅道:“我也不曉得。聽說中國工頭都打人的。二本松不打人,也不拖欠工資。日本大班來視察時,還給每人發十塊洋钿獎金。”母親嘴唇一抖道:“小恩小惠的,就把你收買了。若不是鬼子殺人放火,你爸還在四馬路小菜場賣甲魚呢,那樣我們家就不會窮,你就會一直念書,保不準念成個挺括的女大學生了。”曾雪梅默然一晌,問:“那為啥讓我去日本工廠做事?”“嘁,賺鬼子的鈔票,也是愛國啊。”

旋而到月頭,發了工資,曾雪梅背回大米和黃豆。母親借了一座台秤過磅,忽道:“好像少脫了。”曾雪梅聽得母親口齒有異,擡眼見她嘴巴歪斜,唇角拖下一線涎沫來。“媽,怎麼了?”母親想伸手去擦,卻感覺天花闆一動,面孔已然貼倒在地。

一日工間休息,千代子問曾雪梅是不是有心事。曾雪梅猶豫了一下,說:“我媽跌了跤,半邊身子僵掉了。找過郎中,不見好。現在她不肯吃飯,說要早點死掉,幫我們節省鈔票。”千代子取了六十塊錢,讓她給母親找西醫,補營養。曾雪梅推卻着,收下,回去說與家人。母親回光返照似的,嗓門铿铿響道:“我是個強硬的人,不讨日本人便宜。”一口氣接不上,眼烏珠翻了白。曾雪梅撲過去,見一滴濁黃的淚水滑過母親的太陽穴,在鬓邊略作停滞,吧嗒滴落于枕上。

曾雪梅把錢還給千代子,自此避開她和二本松。母親過世不久,大哥和一家電話公司的女職員結婚,住上公司分配的大房子,把父親也接了去。阿嫂給曾雪梅介紹了在南華酒家當廚師的老鄉。談了一年多,請親友在揚子飯店吃一頓飯,算是把婚結了。

婚後,丈夫建議曾雪梅辭工。猶豫間,日本投降,福助洋行解散。曾雪梅歸得家來,專心養胎。忽一日,老鄰居捎來二本松的信,她才曉得,廠裡的日本人,都被關到了提籃橋。她瞞着丈夫,買了六包稻香村鴨肫肝,找來幾張連史紙,學千代子的做派,将點心盒子包起來,用絹帶紮了個蝴蝶結。

曾雪梅拎了鴨肫肝,去提籃橋探監。登記、盤問、等待。聽到喊她名字,已是入暮時分。晃眼見一個灰發女人,穿着空闊的囚服,挪着碎步出來。曾雪梅“啊呀”一聲,汪起半眶淚。千代子坐下,咬咬嘴唇,微笑道:“我們快被遣送回日本了。以後沒飯吃,到上海來讨飯,你會給點吃的嗎?”曾雪梅用力點頭。千代子深鞠一躬,淚水甩在點心盒上,連史紙的顔色一攤攤深了起來。是日臨别,千代子送了她一包童裝,都是親手縫制的。她本來以為,自己會在中國生孩子。曾雪梅怕丈夫見怪,留了一件電機紗短褂,其餘的送去了典當鋪。

三個月後,曾雪梅開始做母親。她将電機紗短褂給大兒穿,很快短小了,便收起來,轉與二兒穿。懷第三胎時,解放軍來了。派出所喚了她去,“日本人撤離前,把工廠機器運到吳淞口,扔進海裡了。你曉不曉得這件事?”她說不曉得。派出所的人問道:“聽說你跟日本人關系好,會講日本話,經常罵中國人八格牙魯?”曾雪梅道:“放他娘的狗臭屁,我頂頂恨東洋鬼子了,我媽就是給他們氣死的。不信把鐘阿寶叫來,當面問問。最讨厭男人家背地裡嚼舌頭。”派出所的人道:“不是鐘阿寶講的,是人民群衆普遍反映。”又盤問幾句,才放她走。

曾雪梅把在弄堂裡玩耍的二兒揪回家,閉緊房門,剝了他身上的電機紗短褂,剪成一條條,混着廢報紙燒掉。二兒号啕不已,被她甩了一巴掌:“哭你個魂靈頭。日本鬼子良心忒壞,啥人稀罕他們的破爛衣裳。”二兒道:“你說千代子阿姨蠻好的。”“呸呸,什麼千代子萬代子,亂話三千。當心日本鬼子把你撕成兩爿,蘸蘸腐乳吃掉。”二兒嘶了一聲,不再說話。

江秀鳳人人都說,江家三小姐酷肖宋慶齡。一簾垂絲劉海,鬟發低绾在後頸窩。她五歲練毛筆字。及至上學,文章寫得周正。十三歲,由老師帶領,出去抵制日貨。江老爺恰路過,見女兒站在杌子上,和男同學一起高喊“打倒日本人”,怒極,替她退了學。江秀鳳垂手喏喏,偷哭一場。

江家初住鎮江。地方軍變,逃至東北邊的姜堰。江老爺垂亡,對江秀鳳說:“八個子女裡,我最對不起你。你識字最早最快,本該去蘇州,讀所女子中學。你心腸太軟,文化最低。務必找戶好人家,亂世裡撐着你。”

江秀鳳十八歲成親。婆家開當鋪。丈夫孫震東讀過私塾,高中畢業,在洋行上班。逾數年,時局動蕩,職業不穩,他跑去泰州,與人合開影院。錢财被騙失殆盡,暫搬至嶽母家。

少時,日本人來。滿街火藥味,熏得人鼻痛淚流。孫震東不顧内兄反對,攜妻挈子,逃到沙港子。當地傳言:“孫震東是江純甫女婿。江純甫在南通做過大官。家裡的袁大頭、孫小頭,用麻袋裝。法币堆得一屋屋。”孫震東被綁票三次。江秀鳳從大哥處求得兩次贖金。第三次,她拖着四兒二女,跪在綁匪家門口,号啕喊窮。綁匪不忍,放人。孫震東見到妻子,兜頭一耳光:“你做的好事,把我面子都落光了。”

他們回姜堰,受四弟資助,開一爿店,取名“鎮太和”,從大店批了日用百貨賣。江秀鳳坐店理賬,做警察的遠房表哥幫忙罩護。孫震東想重振當鋪,未遂。他從自家店裡拿酒,喝得酲酲然。時或詈罵江秀鳳,說她和表哥走動太密;扯住她前襟,抖篩似的甩來晃去。

江秀鳳悄悄拜托二姐:“他再沒工作,就要毀了。”彼時,二姐夫留美歸來,就職于上海工務局,便把連襟介紹到蕪湖信托局。孫震東對妻子道:“我就說吧,隻要是人才,總有人求上門。你還想去托關系,哼,也太小看我。”江秀鳳唯唯。

此後一段太平日子。孫震東面頰滾圓起來。他愛把孩子攏在身邊,來回數點:“我養了四隻光榔頭,三根小辮子。家子婆亦有功勞。”江秀鳳匿笑。她已鬓角藤灰,眉毛疏淡,面相比丈夫年長。

春杪,局勢暧昧。信托局的同事紛紛南逃,讓孫震東同逃。弗肯,舉家回上海,借住五弟家。上海一夜翻天。孫震東沒有工作,去做了登記。人民政府将他派至宣城,當小銀行職員。工資五十五,補貼完父母,每月寄回三十元。兒女漸長,家用不夠。江秀鳳到街道當掃盲夜校的老師。

年餘,“三反”“五反”。孫震東被人揭發舊時待過洋行。“五反”隊自安徽來,搜查“孫震東貪污的金首飾”。江秀鳳上交一把銀勺子、一根紅木文明棍、一隻英國奶粉鐵皮罐,給丈夫寫信,叮囑他服從國家,回音渺然。

七年後,孫震東回滬。其牙齒半落,踽踽有老态。“我是清白的,他們啥都沒審出來,”又說,“是我自己辭職,不想幹了。他們反複挽留我。”翌年,他脖頸水腫,胸腔疼痛,查出肺癌晚期。

冬至,後夜,月光冷黃,窗框搖動。孫震東呼吸如鳴笛。江秀鳳抱緊他,感覺他渾身震顫,似有猛獸掙紮,要從他輕瘦的骨骼裡出來。江秀鳳的耳朵湊向他墨灰的嘴唇,聽見他一字一噎說:“政府曉得冤枉了我,賠了兩百塊錢。我怕人偷走,沒告訴你。”

孫震東落葬不久,掃盲夜校解散。江秀鳳摳挖牆腳。果真埋有人民币,裹了數層油紙。油紙遭鼠齧,邊角殘缺。裡頭鈔票張張黴濕,一碰即爛。江秀鳳抓了廢錢,撒在亡夫遺像上:“孫震東,孫震東,我忍了你一輩子。”

江秀鳳找街道幹部,求一份工作,“我啥苦都能吃。”旬餘,如願。到新單位報到,着陰丹士林藍布旗袍,大美華繡花軟底鞋。同事嗤笑:“收個垃圾廢品,還要穿旗袍。”江秀鳳回家,拆卻舊衫,縫制勞動裝。她初次穿兩截頭衣褲,感覺仿佛赤身裸體。

廢品站二人一組。一人稱廢品,一人付錢。江秀鳳同組的同事,以前是個闊少,因政府動員勞動力,被迫出來工作。他說:“我堂堂大學生,竟和家庭婦女是一樣的工資。”終日枯坐廢品站内,捧一本《新名詞辭典》。

江秀鳳獨自出站,拉着闆車,在徐家彙兜轉。雙目受曝曬,刺痛流淚。後頸曬傷起泡。腳底老繭厚硬,被撕剝得坑坑窪窪。一次,上門收廢品,遇故人。對方注視良久,忽道:“三小姐,是你吧?”她赧然紅了臉,倉皇下樓,縮立于牆邊,放任自己哭個夠。俄而搖搖小鈴,起車前行。

江秀鳳收了十年廢品,光榮退休。住大兒家,朝北小間,一床、一椅、一馬桶。她把孫震東的遺像挂在床前,又裁開月曆紙,書寫兄弟姐妹名字,粘到牆壁上。他們都不在了。大哥殁于“鎮反”;二姐、五弟、六妹亡于“文革”;四弟在五七幹校病重不治;小弟遠赴西雙版納,在原始森林裡,被一棵大樹砸死。

江秀鳳不明白,自己明明最沒本事,怎就一不小心,活得最長。孫子孫女們,個個比她高了。她久患白内障的眼睛,望見萬物模糊發黃,漸次褪色。她開始對着空氣說話,叙往事,發牢騷,歎生平。有時蓦然住嘴,環顧左右,似為身外存在真實事物而震驚。

忽一日,江秀鳳頭腦清透,水洗似的。她甚至想起幼時,母親教自己折錫箔。她對大兒道:“錫箔要買不掉粉的。元寶不必太大,但一定要折成實心。”大兒嗯哈敷衍,回頭說:“老娘糊塗了,腦筋搭進搭出。”

江秀鳳撚盡碗底米粒,端端正正躺上床。她已九十七歲,知道日子将至,因而安心。她閉上眼睛,睡了過去。

(去日留痕摘自《南方周末》,李曉林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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