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我是那樣渴求上進,渴望生命中充滿陽光,想在中學入團,想在考試中取得好成績,想讓我心儀已久的那些學校演出隊的女孩和我多說幾句話、對我微笑。也許,渴求上進,好好學習,争取入團,本就不是為了自己的前程,而僅僅是為了讓那些女孩對我刮目相看罷了。于是,我在好好學習上下了一些力氣,而在天天向上方面,除了積極主動地打掃衛生、争取多擦一次黑闆之外,往學校的試驗田裡挑糞種地,我也是扮演了不怕髒、不怕累的上進的角色。
當然,在得到老師的表揚之後,我也不會忘記乘機把入團申請書交到老師手裡,就像把自己的求愛信交到了媒人手裡一樣,熾熱而真誠。可是,時隔不久,從同學中傳來的消息說,入團的幾個人中,不僅沒我,有的竟是幾個我不甚喜歡的同學。之所以不甚喜歡,不是因為他們的學習沒有我好,往試驗田裡挑糞的筐裝得沒有我的高滿,而是因為他們的家境都比我好,穿戴也都比我的時新,漂亮的女同學都像蜂蝶一樣日日圍着他們飛來舞去。現在想來,已經無法形容我那時的痛苦,說世界暗無天日,也是絲毫不為過的。他們不僅成雙結對地走在上學、放學的路上,還有入團的希望;不僅都有入團的希望,還有彼此恩愛的人生可能。這哪是一個充滿妒忌心的少年能容忍得了的?不做出一些反應,不采取一些措施,不僅有辱一個少年的人格,也辱了一個男人的尊嚴。
是可忍,孰不可忍。從學校回到家裡,我徹夜未眠,寫了一封檢舉信,揭發那些入團苗子的種種劣迹,比如某某上課不認真聽講,某某下課不認真完成作業,考試時曾偷看同學的卷子,等等。還有誰誰誰,他家不是貧下中農,而是富農成分……如此這般,我上綱上線、引經據典,說共産主義青年團是中國共産黨的後備軍,團員是黨員的種子庫,讓這些人入團,無異于給團旗抹黑,為黨組織這座高樓大廈的根基中填塞廢磚爛瓦,長此下去,有一天黨會變色,國會變黑,大樓會坍塌,到那時,亡羊補牢也為時已晚,後悔莫及。在天亮時分,我反複看了那封檢舉信後,裝入一個信封,早早來到學校,把那封信偷偷地塞進了校長的辦公室。
剩下的時間,就是對我耐心的考驗。等待着一場好戲,卻總是不見幕布徐徐拉開,這使我受盡了時間的折磨,以為那信也許是校長不慎将它掃進了裝垃圾的簸箕;也許校長将信看了,随手一團一扔,對作者的名字嗤鼻一笑,說聲“蚍蜉撼樹談何易”,也就算是了結。總之,随後的日子,一切仍如往常。我慶幸什麼也沒有發生,同時也懊悔什麼也沒有發生。可在剛剛平複了内心的不安之後,在一天的課間操時,校長卻突然出現在我的面前,盯着我看了半天,冷冷地對我說了兩句話。
一句是:“你就是閻連科?”
另一句是:“管好自己,管别人幹啥?”
說完這兩句話,上課的鈴聲響了,他沒有再看我一眼,就去往某個教室。可他那兩句話,卻是我平生在學校聽到的最嚴厲的批評,也是最嚴肅的勸誡。
之後不久,學校開了一個學生大會,宣布了一批新團員名單。我處心積慮檢舉的三個同學,有兩個在新團員的名單中。接下來的日子,不知道為什麼,好像我所檢舉的幾個同學,知道了我對他們所做的惡行。他們連看我的目光,都充滿了不屑和睥睨,使我不得不在上學、放學的路上,遠遠地躲着他們,不得不把希望學校演出隊的漂亮女生多看我一眼的奢念都及時、用力地掐死在萌芽狀态。為了躲避那些目光,為了躲避學校壓抑的環境,也為了解救那時我貧寒的家境,之後不久,我便辍學到幾百裡外打工掙錢去了。
随後,為了謀生,我又到部隊當兵。回家探親時聽說,我曾經揭發過的那兩個同學已經結婚成家,誓為百年之好。我羨慕他們,也很想去祝福他們,而且還聽說,因我找對象困難,他們夫妻倆曾跑前跑後,給我張羅女友,于是就更加覺得愧疚。到末了,終于去了一次他們家裡,他們似乎并不知道他們入團時曾經發生過的那段插曲,我也就沒有主動提起那樁過往的醜行。
好在,愧疚已經過去,剩下的都是一些美好的回憶。好在,那是我平生第一次打别人的報告,也是我這輩子最後一次打别人的報告。
我為此感到欣慰。
(若子摘自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一個人的三條河》一書,劉志剛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