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乎不在乎
倪匡真的什麼都不在乎。精力過人的他,曾經曆過“Hi-Fi時代、養魚時代、貝殼時代”。他對每一個愛好都當術業專攻,潛心鑽研,甚至出書,可一旦絕念放棄,便将其成果盡數送人,毫不留戀。
有段時間他迷上了養魚,給自己取個筆名叫“九缸居士”,以養魚心得針砭時事。他家中碩大精緻的魚缸可不止9個,一共20個,宛如私家海洋館。
兒子倪震小時候調皮,把玻璃桌弄碎,被碎玻璃割掉一點肉。倪匡不去查看兒子是否要緊,轉身就把那點肉放進養食人魚的缸中。“我想看看它們到底吃不吃人肉”。
如此走火入魔,一朝興趣全失,卻毫無眷戀地轉贈親友。朋友們搖頭擺手無情拒絕,倪匡長歎:“人情之薄,可歎也。”
對于自己的作品,他也持同樣的态度,一旦寫完從不更改,賣出版權從不過問,多年高産從不留底。好友蔡瀾曾問他要幾本早年的散文集,他說早就送人了。
出他散文的香港某出版社曾通知他說,還剩下60多本,如果再賣不掉,就要把書毀掉,不過可以3折賣給他。倪匡聽了哈哈大笑:“别人都不要看,我自己買來看什麼?還要賣給我,真是匪夷所思。”
真正匪夷所思的是,聽聞我提及衛斯理系列即将在内地開拍,他面露猶疑。在這個IP獨尊的時代,倪匡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影視版權在哪裡,隻把這件事委托給好友,至于賣給了誰,版稅幾何,他毫不在乎。他說網上到處都能免費看到自己的作品集。“好幾個網站,還給我排序,其中還有8部僞作!”提到這件事,倪匡居然興奮不已,“僞作寫得很好。年輕人有那麼好的才華不自己去寫,卻要去寫衛斯理的僞作,太可惜了!”
在許多網友看來,他的“科幻小說”更接近“玄幻文學”,也有人覺得其與伊恩·佛萊明的007系列、日本田中芳樹的傳奇小說類似。
他聽完哈哈大笑說:“他們說我的小說不是科幻,我也不追究,我隻懂得寫好看的小說。”這不禁讓人想起他在自傳《哈哈哈哈》裡提到的一段往事:
當年《地心洪爐》在《明報》連載,有一段講衛斯理從飛機上掉到南極,饑寒交迫,見一隻白熊跑來,便把它殺了,剝皮取暖,吃肉充饑。有讀者來信罵倪匡:“南極沒有白熊!南極隻有企鵝!”
從來不理讀者的倪匡漠然視之。結果這位讀者每天一封信,越寫越長,說他不負責任,要他解釋,否則再寫下去就是厚顔無恥。倪匡很火,在原本250字的專欄上,用大字體寫了兩句:“××先生:一、南極沒有白熊;二、世上也沒有衛斯理。”
那個讀者氣得吐血,最後一次來信,隻寫着兩個大字——無賴。金庸看了信哈哈大笑,說:“原來南極是有白熊的,現在沒有了,因為給衛斯理殺掉了。”
随意不随意
盡管已吃遍天下,倪匡仍認為天底下最好吃的是叉燒飯。他年輕時從内蒙古一路颠沛流離,偷渡到香港,第一餐吃的就是“油汪汪、香噴噴的叉燒飯”。幾十年後,早已脫離貧困的他,看到熱騰騰的白米飯依舊心生富足之感。
這種把人生閱曆摻進味蕾的飲食審美,讓倪匡對吃充滿寬容和振奮。在他看來,“這個世界上哪有什麼失眠抑郁,上山下鄉時,能抓到一隻老鼠吃就是人間美事”。
20來歲時,倪匡被派到人迹罕至的内蒙古草原。為了在孤寂中尋樂,他讓自己的狗和草原狼配種,生了4隻兇悍的小狼狗,結果把視察的領導咬傷了,從此領導和他結下了梁子。
後來遇到暴雪,取暖的煤運不過來,他又将河邊的小木橋劈成柴火,暖炕自救。本來他打算開春再建造,沒想到他因“破壞公共交通”的反革命罪行接受隔離調查,他隻能将自己的檔案一把火燒光,騎着一匹老馬,再胡亂扒上一輛火車,一路南逃到上海,再偷渡去了香港。
剛到香港時,倪匡做一天兩毛七日薪的建築工人,下班後躺在維多利亞公園的草地上,看藍天白雲,想着“若能在香港過10年自由的生活,就已經很開心了”。
閑暇時,他看工友讀報讀得津津有味,掃了一眼那些連載的小說,便揚言“這個我也會寫嘛”。于是真的寫了一篇講土地改革的《活埋》,成功發表,拿到了90港币稿費。從1957年的《活埋》開始,倪匡從未被退稿。稿酬也從90塊漲到500塊,再到後來無人能及的天價。
22歲前颠沛流離的經曆,給倪匡留下諸多後遺症,比如他始終沒有方向感,需要戴有指南針的手表;比如他從來都以“細推物理須行樂,何用浮名絆此身”的态度俯瞰人生。
40歲生日時,倪匡自撰對聯:“年逾不惑,不文不武,不知算什麼;時已無多,無欲無求,無非是這樣。”
到了73歲,他又作詞自嘲:“居然挨過七十三,萬千千山睇到殘,日頭擁被效宰予,晚間飲宴唔埋單。人生如夢總要醒,大智若愚彈當贊。有料不作虧心文,沒氣再唱莫等閑。”
但在寫作上,他的勤奮又無人能及。他當年自稱是“自有人類以來,漢字寫得最多的人”。有幾年時間,他一天寫2萬字,同時為12家報紙寫長篇連載,且從不拖稿。
一本10萬字的小說,10天殺青。他說這叫“專業操守”。一夜花天酒地,翌日醒來,頭痛欲裂也要撐着寫。
劇本創作也如此。邵氏電影400多部武俠劇本,有261部由他撰寫。加上台灣、東南亞其他電影公司慕名而來的,因為合同問題未拍攝的,總共561個。
倪匡寫劇本的速度令人咋舌,3天就能完結,曾被制作方質疑快工出糙活,後來他堅決捂一星期再交貨。《鐵齒銅牙紀曉岚》的編劇陳文貴曾回憶:“當年我進邵氏當編劇,有職員告訴我,倪匡每天上班,打開抽屜甲寫甲劇本,一小時後打開抽屜乙寫乙劇本,據說那桌子有8個抽屜。”
倪匡的多産,似乎隻能用“天賦”來解釋。早年辍學北上的他,隻有初中學曆。後來他參加台北的文學座談會,與好友三毛相鄰而坐,與會者都是鑲金邊的碩士博士。臨到倪匡自我介紹說隻有初中學曆時,台下一片嘩然。三毛理直氣壯地接話“我小學畢業”,兩位好友相視莞爾。
宿命不宿命
倪匡是基督教徒,又對佛教頗有研究,作品裡有很多表現輪回、因果的故事結構。他的武俠科幻多是泛靈論的,猿猴蟒蛇都有靈性,可與人為伴。
他又是一個宿命論者,認為每個人的劇本都是由基因譜寫好的。“好孩子寵不壞,壞孩子教不好。”在他看來,抽煙喝酒,愛好職業,一飯一蔬都有其配額。配額到了,順之了結。倪匡與倪太(2016年)倪匡從16歲開始吸煙,有35年煙齡,家裡觸手可及的地方都有煙灰缸,甚至連“刷牙都在抽煙”。有一天,他突然感受到上帝給他傳來信息:“你吸煙的配額用完了,可以不吸了。”懵懵懂懂連續聽到3次後,倪匡恍然大悟:他一定是犯了什麼罪,被判了35年的煙瘾,現在刑期已滿,可以釋放了。從此,他再沒吸過煙。
倪匡也曾嗜酒如命,說世間最好的酒叫“再來一杯”,規勸别人空腹喝酒會傷身時,他的建議是“先來幾杯啤酒打打底”。他的好酒量始于16歲,那年倪匡被派到江蘇雙溝鎮(當地白酒釀造曆史悠久,窖香濃郁)駐守時,每天把酒坊贈送的白酒當水喝,練就了千杯不醉之身。
采訪當天,我将托人找來的兩瓶雙溝酒相贈。他見到感慨萬千,說拿回去做個青春的紀念。轉頭卻隻向服務員要了一瓶“青島”啤酒。他說喝酒的配額也被上帝收回了,隻剩下15%,偶爾喝點好酒。
寫作也如是。2004年,他突然感到字句困頓、靈感殆盡,磕磕碰碰完成後,甚不滿意,索性把書名改成《隻限老友》,怕讀者“讀了以後罵娘”。這也是橫行幾十年的《衛斯理》系列的第143本,溫寶裕以“消減大量人口以拯救地球”之名,邀請衛斯理和一衆主角離開地球。從此,衛斯理隐遁在宇宙的光怪陸離中,無人得知。倪匡也“随遇而安,斯真隐矣”,47年寫作生涯自此結束。
當我就他傳記裡的事情向他确認真相時,他又露出狡黠的一面:“我的話你都信?親口所說也不算,你忘了我是幹什麼的?寫小說的人就是在不斷地撒謊啊。”
他安然于自己的命運,“腦洞”卻并不因此關閉,他堅信這個宇宙一定有外星人。“人類也一定是從外星來的,因為人類有幾萬年沒有化石,而且到現在都沒有适應地球的氣候。”
新潮老古董
倪匡的作品有個共性,無論是科幻還是武俠,即使主角不是女人,也總會把男主角寫得怯懦魯莽,身邊卻放一位心智頗高的女人來主持大局,推動情節。“女人就是比男人好啊,曆史上有極度混蛋的男人,卻沒有極度混蛋的女人。”倪匡說起女人,臉上柔情似水。
倪匡對女人的推崇,首先在其母性,“女人光是生孩子這件事就非常了不起,一個人變兩個人,魔術都做不到啊”。他對女性美的定義為溫柔:“女性美之中,溫柔占極重的比例。溫柔的女性讓男人如沐春風;不溫柔的女人,會令男人如坐針氈。”
他心中最理想妻子的典型,是《鹿鼎記》裡的雙兒——玲珑剔透,娴靜溫順。也難怪他在幫金庸代筆《天龍八部》期間,一上來就把阿紫的雙眼寫瞎了,隻因為覺得這女孩“實在讨厭”。
從這兩點看來,他的兩性觀着實傳統。我們讨論起現代女性愈發獨立時,倪匡評價:“這隻是曆史的波動,女人很快就會意識到,這樣是不對的。過于追尋獨立的結果就是,男人會越來越不愛女人。”語罷,也許覺得過于露骨,加了一句自嘲:“女人獨立也不能忘記家庭,我是很老派的人,差不多是清朝時候的人啦。”
這樣一個“差不多是清朝”的人,手機用的是最老的直闆機。他留了電話給我,囑咐我不要發短信、微信,他不會使用。我笑說:“沒關系,我可以發郵件,您不是已經進入‘電腦時代’了嗎?”倪匡和倪太在1992年飛去美國三藩市定居,做了14年“山中宰相”。他從未起念去近處遊玩,唯一的出行,就是駕駛一輛美國殘疾人用的三輪車,去菜市場買食材。
倪匡每天除了悉心烹制一日三餐之外,就是擺花弄魚,間閑寫作,自稱“三藝老人”:“廚藝第一,園藝第二,文藝第三。”家中的4個冰箱滿滿當當裝着各類食材,他還要求倪太給他買一個“棺材大”的冷凍箱——倪家約法三章,倪匡的稿費和倪太一人一半,去美國前,倪匡的那一半花天酒地千金散盡,現在所有支出自然都要得到倪太審批。
“三藝老人”在美國學會了用電腦看新聞、寫作、回郵件。倪匡對電腦等一切現代科技向來排斥,不屑擺弄。他聽收音機,要聽5個台,就讓倪震買來5個收音機固定好頻道,收聽哪個台打開相應的收音機即可。
一次倪太從香港省親回美國,帶回一個手提電腦,倪匡大驚:“按了幾下,什麼東西都能找出來,我和我女兒都吓了一跳,大叫‘電腦怪妻’!”
在美國不用争分奪秒寫稿,足不出戶便多了閑暇,他又念及香港的一切,無奈之下向“電腦怪妻”學習用電腦浏覽網頁,大驚“太神奇了”。
在華人電腦專家粉絲的幫助下,他還學會了聲控寫作。他每天勤加練習,并不斷添加詞語存儲,最後電腦已經不能識别标準普通話,已然習慣了倪匡的風味普通話。學會聲控寫作後,他嘚瑟的方式是取人名不再從簡,而是越複雜越過瘾,從前手寫越簡單越省事,人物名字都叫“王一中、丁一山”,現在以電腦代筆,就成了“銮銮”之類。
硬件更新跟得上,倪匡的軟件也更疊得迅猛。他玩過一陣微博,還和蔡瀾受邀做直播。在微博上和粉絲互動,談的都是現代文學和藝術。
他還跟我探讨了最近讓他困惑不已的問題:“親子鑒定和父親基因重合度有99%,那母親隻有1%嗎?我問了好幾個人,都不知所雲。”他望向我的眼神,焦灼得像一個十幾歲的渴學少年。
(詩韻摘自《南都周刊》微信公衆号“nbweekly”,本刊有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