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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養過兩隻狗。一隻是朋友送的黑背德國牧羊犬,系出名門,血統高貴,儀表不凡。品種因襲的分量和朋友的一片情誼,使我不敢輕忽怠慢,頓頓都以上好的骨肉款待,有時還喂羊湯、牛奶。如此悉心養護,猶恐失其身份、屈其美好。日寵夜呵下來,漸漸地,它除了精肉、細骨之外一概不食,包括龍骨和豬皮。
到後來,甚至連我從超市買來的高價狗糧它都懶得睇一眼,讓我感覺,它一時自珍為嬌生慣養的千金,一時像足了崖岸自高的貴胄,一時擺弄成滿腔愁郁的怨婦。
以至于無論怎麼看緊它,我都分明能從它慵懶冷漠的眼神裡,看到它深徹的不滿和沉沉的怨氣。
另外一隻是自發跟我回家的流浪土狗。那時我在部隊,家裡不開火,吃食堂。條件差,隻能粗生陋養,想起來就給它從食堂帶點剩菜剩飯,想不起來就任它自生自滅。
日子長了,我發現,我慢待的其實不是賤種卑物、雜草閑花,而是“朋友”。這位朋友,需要的僅僅是一碗粗粝的糙米飯,摻上一點點碎菜和殘湯,若哪天加上一段排骨或一隻魚頭,就能叫它樂得心頭開花,尾巴都能笑出聲。
它皮膚有病,面相醜陋,我平常懶得理它,可它從不計較,一看到我,總是神采奕奕、歡歡喜喜地圍着我轉;一見我要走,總是戀戀不舍,送我一程又一程。
兩隻狗,前者是官家小姐多怨怼,身在福中不知福;後者是殘羹冷炙漫銷魂,知音見采唱陽春。說白了,其中的道理很簡單:粗茶淡飯出滋味,窮奢極欲總空虛。
聯想到自己,外人可能覺得我名利雙收、風光無限,其實在這個光鮮形象之後,我卻時常感到乏力沮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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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這個時代與我的願望是有距離的,物質過分泛濫臃腫、過分強大,情感過于複雜糾結、過于虛假,真相被習慣性地歪曲、掩蓋,公理和常識在逃之夭夭,恍然間,一切都像被物質這團勢不可當的大雪球滾了進去。而這樣的髒雪球,在這個季節裡,漫山遍野都是,動辄就能引發幾場極具摧毀力的大雪崩。
我時常想,我們至深的需要其實很簡單,冬天有陽光,夏日有輕風,粗茶淡飯,容膝小齋。但總有人,太多的人,帶動更多的人,喜歡把生活搞得花團錦簇,冬日渴望驕陽似火,夏天奢求西伯利亞的寒風,渴了要喝瓊漿玉液,餓了要吃珍馐百種,而且想到做到,決不遷就。
人們學會了極端地展現條件,極端地催肥生活,極端地優待皮囊。殊不知,這是極端地遺忘了幸福之根是不系于身體,而是系于身體裡的一個特殊器官,一個獨立于消化系統、呼吸系統、内分泌系統和感官系統之外的部件——靈魂。它是如此一塵不染,可又如此易惹塵埃。于是,常常出現這種可笑的現象:一邊是極端地享受,一邊是極端地痛苦。
我的德牧就是這樣,在高規格的款待中學會了痛苦,而那隻醜陋土狗在剩飯剩菜裡嘗到了甜蜜,嘗到了主人的溫情和愛,并感念在心,知恩圖報。
人自然比狗高等,我們讀書、思考、感悟,但我們的有些感悟卻并不如一隻狗的情感自覺。
其實,很多感悟并不需要我們主動去感、去悟,而隻要照搬套用即可,比如如何獲得幸福,先哲早給我們寫出公式,留下警言。
有個說法,叫“過猶不及”,也有個成語,叫“欲壑難填”。确實,欲望是個永遠無法滿足的東西,如多米諾骨牌,動一牽百,一生二,二生三,有始無終。
可靜下來想,你不難發現,很多欲望是無用的,隻會讓自己的生活變得複雜、脆弱,複雜得叫你惘然,脆弱得叫你惶然。
當代人精于圖謀,卻疏于思考,很多問題我們是不問的,因為生活節奏太快,沒時間去問。
我們總是在不停地往前沖,以為前面有很多好東西在等着我們,其實很多好東西在我們身後:家在我們身後,老朋友在我們身後,美好單純的友情在我們身後。
印度有句諺語說得好:“請慢點走,等一等身後的靈
魂。”所以,我總告誡自己,要經常停下來,想一想靈魂在哪裡,可别把它丢了。靈魂丢了、空了,我們能拿消化系統去感受溫暖,能拿神經系統去感受幸福嗎?
(王傳生摘自微信公衆号“北京晚睡讀書會”,王青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