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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油烙餅

時間:2024-11-06 09:55:16

蕭勝跟着爸爸到“口外”去。蕭勝滿七歲,進八歲了。他這些年一直跟着奶奶過。爸爸的工作一直不固定,一會兒修水庫,一會兒大煉鋼鐵;他媽也是調來調去。奶奶一個人在家鄉,冷清得很。他三歲那年,就被送回老家了。

奶奶不怎麼管他。她老是找出一些零碎料子給他接衣裳,接褂子,接褲子,接棉襖,接棉褲。他的衣服都被接成一道一道的,一道青,一道藍,倒是挺幹淨的。奶奶還給他做鞋。自己打袼褙,剪樣子,納底子,自己绱。奶奶老是說:“你的腳上有牙、有嘴?”“你的腳是鐵打的!”再就是給他做吃的。小米面餅子、玉米面餅子、蘿蔔白菜、炒雞蛋、熬小魚。他整天在外面玩。奶奶把飯做得了,就在門口喊:“勝兒!回來吃飯咧——”

後來辦了食堂。奶奶把家裡的兩口鍋交上去,從食堂裡打飯回來吃。真不賴!白面饅頭、大烙餅、鹵蝦醬炒豆腐、焖茄子、豬頭肉!食堂的大師傅穿着白衣服、戴着白帽子,在蒸籠散發的白蒙蒙的熱氣中晃來晃去,拿鏟子敲着鍋邊,還大聲嚷叫。人也胖了,豬也肥了。真不賴!

後來就不行了。還是小米面餅子、玉米面餅子。

後來小米面餅子裡有糠,玉米面餅子裡有玉米粒磨出的子,拉嗓子。人也瘦了,豬也瘦了。往年,攆個豬可費勁哪。今年,一伸手就把豬後腿攥住了。摻糠的餅子不好吃,可蕭勝還是吃得挺香——他餓。奶奶吃得不香。她從食堂打回飯來,掰半塊餅子,嚼半天,其餘的都歸了蕭勝。

奶奶的身體本來就不好,有氣喘的毛病,每年冬天都犯,白天還好,晚上難熬。蕭勝躺在坑上,聽奶奶喝喽喝喽地喘。睡醒了,還聽她喝喽喝喽。可是奶奶還是起來了,喝喽着給他到食堂去打早飯。

爸爸去年冬天回來看過奶奶。他每年回來,都在冬天。爸爸帶回來半麻袋土豆,一串口蘑,還有兩瓶黃油。爸爸說,土豆是他分的;口蘑是他自己采、自己晾的;黃油是“走後門”搞來的。

爸爸說,黃油是用牛奶煉的,很有營養,叫奶奶抹餅子吃。土豆,奶奶借鍋來蒸了,煮了,或放在竈火裡烤了,給蕭勝吃了;口蘑,過年時打了一次鹵;黃油,奶奶叫爸爸拿回去,說:“你們吃吧,這麼貴重的東西!”爸爸一定要給奶奶留下。奶奶把黃油留下了,可是一直沒有吃。

奶奶把兩瓶黃油放在躺櫃上,時不時地拿抹布擦擦。蕭勝隔着玻璃,看得見它的顔色是嫩黃嫩黃的。去年小三家生了小四,他看見小三他媽給小四用松花粉撲痱子。黃油的顔色就像松花粉,油汪汪的,很好看。奶奶說,這是能吃的。蕭勝不想吃。他沒有吃過,不饞。

奶奶的身體越來越不好。她從前從食堂打回餅子,能一氣走到家。現在不行了,走到歪脖柳樹那兒就得歇一會。奶奶跟上了年紀的爺爺、奶奶們說:“隻怕是過得了冬,過不得春呀。”蕭勝知道這不是好話。

果然,春天不好過。村裡的老頭老太太接二連三地死了。鎮上有個木業生産合作社,原來打家具、修犁耙,現在都停了,改打棺材了。村外添了好些新墳、好些白幡。奶奶不行了,她渾身都腫。用手指按一按,老大一個坑,半天不起來。她求人寫信叫兒子回來。爸爸趕回來時,奶奶已經咽氣了。

爸爸求木業社把奶奶屋裡的躺櫃改成一口棺材,把奶奶埋了。晚上,爸爸坐在奶奶的炕上流了一夜眼淚。

蕭勝第一次經曆了“死”。他知道“死”就是“沒有”了。他沒有奶奶了。他躺在枕頭上,枕頭上還有奶奶頭發的氣味。他哭了。

奶奶給他做了兩雙鞋。做得了,說:“來試試!”“等會兒!”吱溜,他跑了。蕭勝醒來,光着腳把兩雙鞋都試了試。一雙正合腳,一雙大一些。他的赤腳接觸了搪底布,感覺到奶奶納的底線,他叫了一聲“奶奶”,又哭了一氣。

爸爸拜望了村裡的長輩,把家裡的東西收拾收拾,把一些能用的鍋碗瓢盆都裝在一個大網籃裡,把奶奶給蕭勝做的兩雙鞋也裝在網籃裡,把兩瓶動都沒有動過的黃油也裝在網籃裡。鎖了門,爸爸就帶着蕭勝上路了。

蕭勝跟爸爸不熟,他跟奶奶過慣了。他起先不說話。他想家,想奶奶,想那棵歪脖柳樹,想小三家的一對大白鵝,想蜻蜓,想蝈蝈,想挂大扁(大尖頭蜢,屬于蝗蟲類)飛起來咯咯地響,露出綠色硬翅膀底下的桃紅色的翅膜……後來蕭勝跟爸爸熟了。爸爸很好。爸爸老是引他說話,告訴他許多“口外”的事。他的話越來越多,問這問那。

他對“口外”産生了濃厚的興趣。

他問爸爸啥叫“口外”。爸爸說“口外”就是張家口以外,又叫“壩上”。“為啥叫壩上?”他以為“壩”是一個水壩。爸爸說到了就知道了。

敢情“壩”是一溜大山。山頂齊齊的,倒像個壩。可是壩真大!汽車一個勁地往上爬。汽車爬得很累,好像氣都喘不過來,不停地哼哼。上了大山,嘿,一大片平地!真是平呀!又平又大,像是被擀過的一樣。怎麼可以這樣平呢!汽車一上壩,就撒開歡了。它不哼哼了,“唰——”一直往前開。

汽車到了一個叫沽源的縣城,這是他們的最後一站。一輛牛車來接他們。

這地方的莊稼跟“口裡”的也不一樣。沒有高粱,也沒有老玉米,種莜麥、胡麻。莜麥幹淨得很,好像用水洗過、梳過。胡麻打着把小藍傘,秀秀氣氣,不像是莊稼,倒像是種着看的花。

嗬,這一大片馬蘭!馬蘭“口裡”也有,可沒有這裡的高大。長齊如同大人的腰那麼高,開着巴掌大的藍蝴蝶一樣的花,一眼望不到邊。

牛車走着走着,爸爸說:“到了!”他坐起來一看,一大片馬鈴薯,都開着花,粉的、淺紫藍的、白的,一眼望不到邊,像是下了一場大雪。花雪随風搖擺着,他有點暈。不遠處有一排房子,土牆、玻璃窗。這就是爸爸工作的“馬鈴薯研究站”。

從房子裡跑出來一個人。“媽媽——”他一眼就認出來了!媽媽跑上來,把他一把抱了起來。

蕭勝就要住在這裡了,跟他的爸爸、媽媽住在一起了。奶奶要是一起來,多好。

蕭勝的爸爸是學農業的,這幾年老是幹别的。奶奶問他:“為什麼總是把你調來調去的?”爸爸說:“我好欺負。”馬鈴薯研究站别人都不願意來,嫌遠,爸爸願意。媽是學畫畫的,前幾年老畫兩個娃娃都拉不動的大蘿蔔,上面張個帆可以當作小船的豆菜。她也願意跟爸爸一起來,畫“馬鈴薯圖譜”。

媽媽給他們端來飯。真正的玉米面餅子,兩大碗粥。媽說這粥是用草籽熬的。草籽有點像小米,比小米小,綠瑩瑩的,挺稠,挺香。還有一大盤鲫魚,好大。爸爸說别處的鲫魚很少有過一斤的,這兒淖裡的鲫魚有一斤二兩的,鲫魚吃草籽,長得肥。

爸爸說把蕭勝接來有三個原因:一是奶奶死了,老家沒有人了。二是蕭勝該上學了,暑假後就到不遠的一個完小去報名。三是這裡吃得好一些。“口外”地廣人稀,總好辦一些。這裡的自留地一個人有五畝!随便刨一塊地就能種點東西。爸爸和媽媽就在“研究站”旁邊開了一塊地,種了山藥、南瓜。山藥開花了,南瓜長出骨朵了,用不了多久,就能吃了。

馬鈴薯研究站很清靜,一共沒有幾個人。就是爸爸、媽媽,還有幾個工人。工人都有家,站裡就是蕭勝一家。這地方,真安靜。成天聽不到聲音,除了風吹莜麥穗子,沙沙地像下小雨;有時有小燕子叽喳地叫。

爸爸每天戴個草帽下地跟工人一起去幹活,鋤山藥。有時查資料,看書。媽媽一早起來到地裡掐一大把山藥花、一大把葉子,回來插在瓶子裡,聚精會神地對着它看,一筆一筆地畫。畫出的花和真的花一樣!蕭勝每天跟媽媽一同下地去,回來鞋和褲腳沾得都是露水。奶奶做的兩雙新鞋還沒有上腳,媽媽把鞋和兩瓶黃油都鎖在櫃子裡。

草籽粥沒有了,玉米面餅子也沒有了。現在吃紅高粱餅子,喝甜菜葉子做的湯。再下去大概還要壞。蕭勝有點餓怕了。

他學會了采蘑菇。起先是媽媽帶着他采了兩回,後來,他自己也會了。下了雨,太陽一曬,空氣潮乎乎的、悶悶的,蘑菇就出來了。蘑菇這玩意兒很怪,都長在“蘑菇圈”裡。你低下頭,側着眼睛一看,草地上遠遠的有一圈草,顔色特别深,黑綠黑綠的,隐隐約約看到幾個白點,那就是蘑菇圈的溜圓。蘑菇就長在這一圈深顔色的草裡。圈裡面沒有,圈外面也沒有。蘑菇圈是固定的。

有一個蘑菇圈發了瘋。它不停地長蘑菇,呼呼地長,三天三夜一個勁兒地長,好像是有鬼,人看着都怕。附近七八家都來采,然後用線穿起來,挂在房檐底下。家家都挂了三四串。老鄉們說,這個圈明年就不會再長蘑菇了,它死了。蕭勝也采了好些。他興奮極了,心直跳。“好家夥!好家夥!這麼多!這麼多!”他發财了。

他為什麼這樣興奮?蘑菇是可以吃的呀!

他一邊用線穿蘑菇,一邊流出了眼淚。他想起奶奶,他要給奶奶送兩串蘑菇去。他現在知道,奶奶是餓死的。人不是一下餓死的,是慢慢餓死的。

食堂的紅高粱餅子越來越不好吃,因為摻了糠。甜菜葉子湯也越來越不好喝,因為一點油也不放了。他恨這種摻糠的紅高粱餅子,恨這種不放油的甜菜葉子湯!

大隊食堂外面忽然熱鬧起來。起先是拉了一牛車的羊磚來。他問爸爸這是什麼,爸爸說:“羊磚。”“羊磚是啥?”“羊糞壓緊了,切成一塊一塊。”“幹啥用?”“燒。”“這能燒嗎?”“好燒着呢!火頂旺。”後來盤了個大竈。後來殺了十來隻羊。蕭勝站在旁邊看殺羊。他還沒有見過殺羊。嘿,一點血都流不到外面,完完整整就把一張羊皮剝下來了!

這是要幹啥呢?

爸爸說,要開三級幹部會。

“啥叫三級幹部會?”

“等你長大了就知道了!”

三級幹部會就是三級幹部吃飯。

大隊原來有兩個食堂,南食堂,北食堂,當中隔一個院子,院子裡還搭了個小棚,下雨天也可以兩個食堂來回串。原來社員們分在兩個食堂吃飯。開三級幹部會,就都擠到北食堂來,南食堂空出來給開會的幹部用。

三級幹部會開了三天,吃了三天飯。頭一天中午,羊肉口蘑臊子蘸莜面;第二天,炖肉大米飯;第三天,黃油烙餅。晚飯倒是馬馬虎虎的。

社員和幹部同時開飯。社員在北食堂,幹部在南食堂。北食堂還是紅高粱餅子,甜菜葉子湯。北食堂的人聞到從南食堂飄過來的香味,就說:“羊肉口蘑臊子蘸莜面,好香好香!”“炖肉大米飯,好香好香!”“黃油烙餅,好香好香!”蕭勝每天去打飯,也聞到南食堂的香味。羊肉、米飯,他倒不稀罕——他見過,也吃過。黃油烙餅他連聞都沒聞過,确實香,聞着這種香味,真想吃一口。

回家,吃着紅高粱餅子,他問爸爸:“他們為什麼吃黃油烙餅?”

“開會幹嗎吃黃油烙餅?”

“他們是幹部。”

“幹部為啥吃黃油烙餅?”

“哎呀!你問得太多了!吃你的紅高粱餅子吧!”

正咽着紅高粱餅子的蕭勝的媽媽忽然站起來,把缸裡的一點白面倒出來,又從櫃子裡取出一瓶奶奶沒有動過的黃油,啟開瓶蓋,挖了一大塊,抓了一把白糖,兌點起子,擀了兩張黃油發面餅。她抓了一把莜麥稭塞進竈火,把餅烙熟了。黃油烙餅發出的香味,和南食堂裡的一樣。媽媽把黃油烙餅放在蕭勝面前,說:“吃吧,兒子,别問了。”

蕭勝吃了兩口,真好吃。他忽然咧開嘴痛哭起來,高叫了一聲:“奶奶!”

媽媽的眼睛裡都是淚。

爸爸說:“别哭了,吃吧。”

蕭勝一邊流着一串一串的眼淚,一邊吃黃油烙餅。他的眼淚流進了嘴裡。黃油烙餅是甜的,眼淚是鹹的。

(若子摘自新華出版社《汪曾祺小說自選集》一書,本刊有删節,李晨圖)

家常酒菜,一要有新意,二要省錢,三要省事。偶有客來,主人卷袖下廚,一面切蔥姜、調作料,一面仍可陪客人聊天,方有意思。如果主人手忙腳亂,客人坐立不安,這酒還喝個什麼勁!朋友喝酒一聚,要的便是那份花生米中的閑适随意。天南地北,聊得不着邊際,那才叫痛快。

——汪曾祺《做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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