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歲那一年,我離開了辦公室,不再參加社會活動,回到家裡,以看書、寫雜文為消遣。
我生于清光緒三十二年(1906年),又經曆北洋政府時期、國民黨政府時期、1949年後的新中國時期,友人戲稱我“四朝元老”。這百餘年間,遇到許多大風大浪,最大的風浪是抗日戰争和十年“文化大革命”,颠沛流離20多年。
抗日戰争時期,我在重慶,日本人的一枚炸彈在我身邊爆炸,旁邊的人死了,我竟沒有受傷。“文化大革命”時期,我被下放到甯夏平羅“五七幹校”,跟着大家宣誓“永不回家”,可是林彪死後,大家都回家了。
我一生中最大的幸運是無意中逃過了“反右運動”。1955年10月,我到北京參加全國文字改革會議,會後被留在文字改革委員會工作,放棄上海的經濟學教學職業。過了幾年之後,我才知道,“反右運動”在上海以經濟學界為重點。上海經濟學研究所所長,一位著名的馬克思主義經濟學家,自殺了。我最優秀的一位研究生也自殺了。經濟學教授不進監牢的是極少數。20年後改正,他們中一半死去了,一半衰老了。我由于改了行,不再翻我過去的經濟學舊賬,逃過了一大劫難。“在劫不在數!”
常聽老年人說:“我老了,活一天少一天了。”我的想法不同。我說:“老不老我不管,我是活一天多一天。”我把81歲作為1歲,從頭算起。我92歲的時候,一個小朋友送我賀年片,上面寫着“祝賀12歲的老爺爺新春快樂!”
年輕時,我的健康狀況不佳,得過肺結核,患過憂郁症。結婚的時候,算命先生說我隻能活到35歲。現在早已超過兩個35歲了。算命先生算錯了嗎?算命先生沒有算錯,是醫學進步改變了我的壽命。
從2003年冬天到2004年春天,我因重病住院。我的99歲生日是在醫院裡過的。醫院的工作人員送我一個蛋糕,還有很大一盆花。人們聽說這裡有一位百歲老人,就在窗子外面偷偷地看我這個老齡品種,我變成醫院裡的觀賞動物。佛家說,和尚死去,叫作“圓寂”,意思是功德圓滿了。可我功德圓滿不了,病愈回家,我再過鬥室讀書生活,消磨未盡的塵世餘年。
晚年讀書,我主要讀專業以外的有關文化和曆史的書籍,想知道一點文化和曆史的發展背景。首先想了解3個國家:中國、蘇聯和美國。了解自己的祖國最難,因為曆代帝王歪曲曆史、掩蓋真相。考古不易,考今更難。蘇聯是新中國的原型,新中國成立以後,略作修正,未脫窠臼。蘇聯瓦解以後,公開檔案,俄羅斯人初步認識了過去。美國是當今唯一的超級大國,由于戴高樂主義反美,共産主義反美,美國的面貌變得模糊不清。由此可知,了解真實的曆史背景變得困難重重。可是舊紙堆裡有時會發現遺篇真本,字裡行間往往使人恍然大悟。我把部分讀書筆記改寫成短篇文章,供自己備忘,并與同好們切磋。
先知是自封的,預言是騙人的。如果事後不知道反思,那就是真正的愚蠢了。聰明是從反思中得來的。近來有些老年人說,他們年輕的時候天真盲從,年老的時候開始探索真理,這叫作“兩頭真”。“兩頭真”是過去一代知識分子的寶貴經曆。
我家發生過一件趣事。著名的漫畫家丁聰,抗日戰争時期常來我家。我們一家都很喜歡他,叫他小丁。我那6歲的兒子十分崇拜他。一天,我在家中閑談,說小丁有點“左傾幼稚病”。我的兒子向他告密:“我爸爸說你左傾幼稚病!”弄得小丁和我都很不好意思。多年以後,我的兒子到了70歲的時候,對我說:“其實那時爸爸的左傾幼稚病不亞于小丁。”
老來回想過去,才明白什麼叫作“今是而昨非”;老來讀書,才體會到什麼叫作“溫故而知新”。學,然後知不足;老,然後覺無知。這就是老來讀書的快樂。
學而不思則盲,思而不學則聾。我患白内障後換了晶體,重見光明;我患耳聾後裝上助聽器,恢複了部分聽覺。轉暗為明,“發聾振聩”,隻有科技能為老年人造福。
“朝聞道,夕死可矣”,這是最好的長壽滋補品。
(生如夏花摘自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百歲新稿》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