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裘盛戎隻合作過兩出戲,一出是《杜鵑山》,一出是小戲《雪花飄》,都是現代戲。
我和盛戎最初認識,是和他(還有幾個别的人)到天津去看戲——好像就是《杜鵑山》。演員們知道裘盛戎來看戲,都“卯上”了。散了戲,我們到後台給演員道辛苦,盛戎拙于言辭,但是他的态度是誠懇的、樸素的,他的謙虛是由衷的謙虛。他是真心實意地向人家學習來了。回旅館的路上,他買了幾套煎餅馃子攤雞蛋,有滋有味地吃起來。他咬着煎餅馃子的樣子,表現出很喜悅的懷舊之情和一種天真的童心。盛戎睡得很晚,晚上他一個人盤腿坐在床上抽煙,好像想着什麼事,有點出神,有點迷迷糊糊的,不知是為什麼,我以後總覺得盛戎的許多唱腔、唱法、身段,就是在這麼盤腿坐着的時候想出來的。
盛戎的身體早就不大好了。他曾經跟我說過:“老汪哎,你别看我外面還好,這裡面——都瘘啦(西瓜過熟,瓜瓤敗爛,北京話叫作“瘘了”)!”編排《雪花飄》的時候,他那幾天有些不舒服,但還是跟着我們一同去體驗生活。《雪花飄》是根據浩然同志的小說改編的,寫的是一個送公用電話記錄的老人的事。我們去拜訪了政協禮堂附近的一位送電話記錄的老人。這戶人家隻有老兩口。老頭子六十大幾了,一臉的白胡茬,還騎着自行車到處送電話記錄。他的老伴很得意地說:“頭兩個月他還騎着二八的車呀,這最近才弄了一輛二六的!”盛戎在這間屋裡坐了好大一會兒,後來還随着老頭子送了一個電話記錄。
《雪花飄》排得很快,一個星期左右,戲就出來了。幕一打開,盛戎唱了四句帶點馬派味兒的“散闆”:
打罷了新春六十七喲,
看了五年電話機。
傳呼一千八百日,
舒筋活血,強似下棋!
我和導演劉雪濤一聽,都覺得“真是這裡的事兒!”
《杜鵑山》編排過兩次。一次是1964年,一次是1969年;1969年那次,我們到湘鄂贛體驗了較長期的生活。我和盛戎那時都是“控制使用”,他的心情自然不大好。那時強調軍事化,大家穿了“價撥”的舊軍大衣,背着行李,排着隊。盛戎也一樣,沒有一點特殊。他總是默默地跟着隊伍走,不大說話,但倒也不是整天愁眉苦臉的。我很能理解他的心情。雖然是“控制使用”,但還能“戴罪立功”,可以工作,可以演戲。我覺得從那時起,盛戎發生了一點變化,他變得深沉起來。盛戎平常也是個有說有笑的人,有時也愛逗個樂,但從那以後,我就很少見他有笑容了。他好像總是在想什麼心事。用一句老戲詞說:“滿懷心腹事,盡在不言中。”他的這種神氣,一直到他死,還深深地留在我的印象裡。
那次體驗生活,是夠苦的。南方的冬天比北方更讓人難受。屋子裡不生火,牆壁屋瓦都很單薄。那年的天氣也特别,我們在安源過的春節,舊曆大年三十,下大雪,同時卻又打雷、下雹子、下大雨,一塊兒來!盛戎晚上不再窮聊了,他早早就進了被窩。這老兄!他連毛窩都不脫,就這樣連着毛窩睡了。但他還是堅持下來了,沒有叫一句苦。
和盛戎合作,是非常愉快的。他很少對劇本提意見。他不是不當一回事,也不是沒有考慮過,或者提不出意見。盛戎文化程度不高,他讀劇本是有點吃力的。但是他反複地讀,盤着腿讀。他讀着,微微地搖着腦袋。他的目光有時從老花鏡上面射出框外。他搖晃着腦袋,有時輕輕地發出一聲:“唔。”有時甚至拍着大腿,大聲喊叫:“唔!”
盛戎的領悟、理解能力非常之高。他從來不挑“轍口”,你寫什麼,他唱什麼。寫《雪花飄》時,我跟他商量,這個戲準備讓他唱“一七”,他沉吟着說:“哎呀,花臉唱閉口字……”我知道他這是“放傻”,就說:“你那《秦香蓮》是什麼轍?”他笑了:“‘一七’,好,唱,‘一七’!”盛戎十三道轍都唱得響。有一出戲裡有一個“滅”字,這是“乜斜”,“乜斜”是很不好唱的,他照樣唱得很響,而且很好聽。一個演員十三道轍都唱得響,是很難得的。《杜鵑山》裡有一場《打長工》,他看到被他當作地主奴才的長工身上的累累傷痕,唱道:“他遍體傷痕都是豪紳罪證,我怎能在他的舊傷痕上再加新傷痕?”這是一段“二六”轉“流水”,創腔的時候,我在旁邊,說:“老兄,這兩句你不能就這樣‘數’了過去!唱到‘舊傷痕上’,得有個‘過程’,就像你當真看到,而且想到一樣!”盛戎一聽,說:“對!您聽聽,我再給您來一遍!”他唱到“舊傷痕上”時唱“散”了,下面加了一個彈撥樂器的單音重複的小“墊頭”,“噔、噔、噔……”,到“再加新傷痕”再歸到原來的“尺寸”,而且感情很強烈。當時參加創腔的唐在炘、熊承旭同志都說:“好極了!”1969年本的《杜鵑山》原來有一大段《烤番薯》,寫雷剛被困在山上斷了糧,杜小山給他送來兩個番薯。他把番薯放在篝火堆裡烤着,番薯煳了,烤出了香氣。他拾起番薯,唱道:“手握番薯全身暖,勾起我多少往事在心間……”他想起“我從小父母雙亡讨米要飯,多虧了街坊鄰舍問暖噓寒”,他想起“大革命,造了反,幾次探險在深山,每到有急和有難,都是鄉親接濟咱。一塊番薯掰兩半,曾受深恩三十年!……到如今,山上來了毒蛇膽,殺人放火把父老摧殘,我穩坐高山不去管,隔岸觀火心怎安!……”(這劇本已經寫就了很多年,我手頭無打印的劇本,詞句全憑記憶追寫,可能不盡準确)創腔的同志對“一塊番薯掰兩半”不大理解,怕觀衆聽不懂,盛戎說:“這有什麼不好理解的?‘一塊番薯掰兩半’,有他吃的就有我吃的!”他把這兩句唱得非常感動人,頭一句他“噓”着一點唱,在想象,“曾受深恩”,“深恩”用極其深沉渾厚的胸音唱出,“三十年”一瀉無餘,跌宕不已。盛戎的這兩句唱腔到現在還是餘音繞梁,我一想起就激動。這一段在後台被稱為“烤白薯”,闆式用的是“反二黃”。花臉唱“反二黃”雖非創舉,但當時還是很少見。盛戎後來得了病,他并不怎麼悲觀。他大概已經懷疑或者已經知道是癌症了,卻跟我說:“甭管它是什麼,有病咱們瞧病!”他還想唱戲。有一度他的病好了一些,他還是想和我們把《杜鵑山》再次編排出來(《杜鵑山》後來又寫了一稿)。他為了清靜,一個人搬到廂房裡住,好看劇本。他死後,我才聽他家裡人說,他夜裡躺在床上看劇本,曾經兩次床頭燈的罩子都被烤着了。他病得很重了,有一次還用手在床頭到處摸,他的夫人知道他這是在要劇本。劇本不在手邊,他的夫人就用報紙卷了一個筒子放在他手裡。他這才平靜下來。
他病危時,我到醫院去看他。他的學生方榮翔引我到他的病床前,輕輕地叫醒他:“先生,有人來看您。”盛戎半睜開眼,榮翔問他:“您還認得嗎?”盛戎在枕上微微點了點頭,說了一個字:“汪”,随即流下了一大滴眼淚。
(夕夢若林摘自北方文藝出版社《自得其樂》一書,李晨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