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大雪紛飛。屋子裡,油燈的火苗舔着夜色,像貪婪的舌頭舔着糖。
父親坐在火桶旁讀《論語》給我聽,其中一段讀到:“……泛愛衆,而親仁。行有馀力,則以學文。”旋即把臉轉向我,這話意思是說啊,愛終生,親仁者,踐行‘五德’有閑暇,就可以學‘六藝’之文了。從《論語》中尋找處世的指針,這是他的習慣,而且他也習慣将此強加于人。
“你在不在聽啊?”父親沖我發火了。
這時,響起了敲門聲,山村的小院寂靜無聲,敲門聲格外響亮。門開了。風雪卷了進來。陌生人立在門口。
來人穿件軍大衣,一身雪花,年齡看起來比我父親小幾歲。他手扶門框,自我介紹說,他姓聞,是地質隊的,來這個山區探礦,現在迷路了。父親聽了,眼睛一亮,熱情地将陌生人迎了進來。
父親與這個陌生的聞叔叔熱烈地攀談起來。說着,父親突然一怔,用手指着聞叔叔:“哦,你還沒吃飯,你一定沒吃飯!”聞叔叔點點頭。父親吩咐母親,趕緊給聞叔叔下一碗熱湯面,多放些生姜和辣椒。
母親有些遲疑,面條是有的,可是有點貴重。其時父親患有嚴重的胃病,溫軟的面條,可以減輕他的胃疼。母親以商量的口吻問道:“能不能炒一碗飯呢?”父親的回答是否定的。這一刻的父親顯得威嚴而熱情,說話一錘定音。
在雞蛋和蔥花的香味中,聞叔叔狼吞虎咽,他餓壞了。他濕透的軍大衣放在火桶上烤,水汽旋轉着向上升騰,濕漉漉的暖意在屋子裡蕩漾開來。這天夜裡,聞叔叔就住在我們家,和我父親幾乎說了一夜的話。
第二天的早晨,父親把聞叔叔送出了山外。
時間一長,這個人和這件事,漸漸在我們腦海裡淡去。
不想,一年之後的冬天,聞叔叔又突然來了。他專程給父親送來一件嶄新的軍大衣。因為那一夜,他看出父親畏寒而且咳嗽。
父親大笑,繼而連連搖頭,調侃說:“一碗面換一件軍大衣,顯得我不夠仗義啊!”
這是父親做人的準則,他的骨子裡有“願予之不願取之”的狹隘,而他始終以為這是俠氣。
聞叔叔有點不悅,放下大衣就走。父親讓我抱上大衣,跟他去追聞叔叔。在一個山凹,父親與聞叔叔有了一番拉扯。聞叔叔忽然停住了,指着大衣的胸口對父親說:“你摸摸裡面!”父親一摸,怔住了,半晌說:“我收下了,兄弟情意厚啊!”
此後的幾年冬天,父親一直穿着這件軍大衣,咳嗽減輕了許多。一年秋天,父親去世了。這年的冬天,母親把大衣拿來翻曬。
暖陽下,大衣貼胸部分,露出一塊用針線縫上去的羊皮。羊皮在陽光照耀下,閃爍着潔白、晶瑩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