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長就是一個不斷發現自己被欺騙的殘酷的覺醒曆程。想當年,我也有過純情的日子,曾經十分羨慕法國人民文化素質高,不隻電影曉得安排主角去法蘭西學院聽列維-斯特勞斯講課,就連福柯最深奧難懂的《詞與物》也成了地鐵裡人手一冊的暢銷書。直到上了大學,有學長傳授“書皮學”,我才恍然大悟,法國人有可能是世界上最懂得在知識上僞裝、在文化上炫耀的一幫家夥。
學長說:“你知道他們為什麼要在地鐵裡看《詞與物》嗎?當然不是因為它像偵探小說一樣叫人愛不釋手,而是要讓别人看見自己正在讀福柯的新書。正如穿衣服必須穿名牌,讀書也得讀名著。隻不過,穿名牌衣服要低調,牌子不可輕易外露;讀名著則要張揚,封面一定得讓人看得到。”
我問:“既然如此,為什麼一定要拿本福柯的新著,何不幹脆捧讀福樓拜或者黑格爾?”學長又說:“笨蛋!潮流呀!都什麼年代了,還看黑格爾。一來那些知識美少女會嫌你老套,二來那些沒知識的美少女則根本不知道誰是黑格爾。至于福樓拜,人家可是法國的曹雪芹,在地鐵讀《紅樓夢》豈不表明你以前的教育不完整,多沒文化呀!”
“以貌取人”,英文的說法叫作“憑封面判斷一本書”,它的内涵是讓人單靠書皮就能“讀懂”一本書。“書皮學”本是大學時代我們拿來嘲笑人的話。一個家夥平日看起來是個博覽群書的鴻儒,談什麼書他都能侃上兩句,似乎無所不觀。但一再追問,卻又顧左右而言他,從一本書扯到另一本書。表面上看是舉一反三、觸類旁通,實則不深入,永遠在表象上徘徊。遇上這種人,我們就稱贊他“精通書皮學”。
“書皮學”之所以存在,是因為現代出版業為其提供了充分的條件,出版商總是想盡辦法讓讀者不用真的看書。例如封面,一定會用最簡明扼要的文字介紹,一定會有誇張的名人推介以及書評精句,至于作者介紹更是絕不可少。若是學術書籍,那麼“書皮學”的依據就更豐富了。比如索引和參考書目,内行人隻消翻它一遍,便知道作者的功力,感受這本書的虛實。
再說那本《如何談論你沒讀過的書》,它的真正目的是考察“不讀書但又要談書”的現象和曆史。巴雅發現文化史上有一大串搞過“書皮學”的家夥,其中不乏歌德這等級别的名人。問題是,為什麼他們要去談一些他們根本沒看過的書,甚至批評它們呢?許多作家、學者喜歡公開表示自己從未讀過某本書,同時還保證以後也絕對不會碰它,然而又能洋洋灑灑數千言陳述自己不看它的理由。這是最理直氣壯、最坦白的“書皮學”,據說巴雅也有他的分析。這本《如何談論你沒讀過的書》我連見都沒見過,又怎麼知道它的内容梗概呢?這就叫作“書皮學”了,你上網查查就懂了。
(董梅摘自法律出版社《讀者》一書,〔意大利〕德爾龐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