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近年開始健忘,時常不認得人;唯獨我去,她會在我一進門就喚我名字——我陪她看了十八年的電視,她不記得我才怪。
小時候陪姥姥看電視,是我結束每天的書法練習後最惬意的時光。她最愛看《動物世界》,她說:“這節目好,就這節目演的是真的。你看,誰遊、誰飛、誰跑、誰爬、誰吃草、誰吃肉,老天一早都給定好了,再厲害的人也編排不了。”這些話雖然年幼的我聽不懂,卻也明白姥姥一定是洩露了什麼大智慧,不得了。她堅決不準我看金庸跟瓊瑤的作品,痛罵那些都是胡扯,然而她給我講的那些睡前故事才真是我聽過最扯的——怪力亂神,都是封建迷信。在她的誘導下,我識字後獨立閱讀的第一本書是《聊齋志異》。讀後我隻确認了一件事:全天下會講故事的人,蒲松齡第二,我姥姥第一。同一個故事,姥姥每次講,結局都不一樣。起初我以為她别出心裁、故意為之,後來才弄明白那些故事她大多隻記了個開頭,後面都是随講随編,竟都能自圓其說,真有文化。可誰能想到這麼有文化的一個人,竟是文盲。
因無緣讀書,姥姥犯過不少低級錯誤。某段時間,她被老太太們帶着笃信某個氣功大師,号稱每天“吃太陽”即可強身健體,長命百歲。那段時間我每天被姥姥拉到窗戶底下,盯着太陽看,不許眨眼。通常我“吃太陽”半分鐘,就眼灼淚飙,回到書桌前看字帖上的字都是重影,再多看兩眼,全世界都黑了。我問姥姥:“姥姥,你眼睛不疼嗎?”姥姥自信滿滿:“有點兒,但身體裡暖和,感覺有個太陽。”幸虧後來被我媽撞見,跟姥姥大吵一架才算作罷。多年以後她有點兒青光眼,我懷疑都是太陽惹的禍。
姥姥雖迷信,但她不求佛、不算命,自己信奉一套善惡因果論。姥姥給我講了個據說是她山東老家的真實故事。一個農夫請來風水先生為他選址蓋房。經過自家菜地時,農夫攔住先生,一再要求看看此處風水。先生脾氣暴、心眼小,雖瞧出此處為兇地,仍應聲道:“特别好,就這兒吧。”十年後先生途經此地,見一深宅大戶,遂入門拜訪,主人竟是當年的農夫。先生大驚,終忍不住發問。農夫解釋說:“當時我看見一個衣衫褴褛的大肚婆在偷菜,唯恐掃了人家顔面,更怕驚了胎氣,便攔了先生,沒想到先生真說這是塊寶地。如今看來,先生果然神算!”先生從此隐退,給世人留話:“風水都是跟着人走的,好人走到哪兒,哪兒就是好風水。”
姥姥補充道:“自己的路自己走,自己的命自己修。懂啥意思了嗎?”
我說:“做人要善良。”
姥姥是個善良的人。聽長輩說,當年姥爺先一步離開山東老家,闖關東來到沈陽。後來姥姥帶着幾個孩子千裡迢迢追随姥爺,自己已經吃不飽飯,路上還收養了一個男孩。後來途中走散,姥姥愧疚不已,定居沈陽後一直嘗試尋找,三十多年後,終取得聯系,至今保持通信。
大約上三四年級時,在陪姥姥看了好幾年《動物世界》後,我跟姥姥共同愛上了一檔綜藝節目——《正大綜藝》。節目中有三位英文很棒的台灣女導遊,帶觀衆去全世界欣賞風景。哪裡的海都比不過馬爾代夫——起碼在電視上看起來如此。
“姥姥,你看過海嗎?”
“沒有。”
“山東沒有海嗎?”
“有。”
“那你怎麼不去?”
“沒工夫。”
“山東都有什麼?”
“泰山。”
“那你去過嗎?”
“沒工夫。”
“姥姥,将來我陪你去泰山好不好?”
“就怕到時姥姥歲數大了,爬不上去了。”
“等我掙錢了,花錢叫人背你上去,買直升機飛上去。”
“好。”
“姥姥,将來我帶你去馬爾代夫,看海。”
“好。”
那些年裡,我跟姥姥在《正大綜藝》和《動物世界》裡走遍了大半個地球,但大多數地方姥姥都是一看而過,從來記不住名字,反而“馬爾代夫”這個拗口的名字,像是刻在她腦子裡。這逐漸演變成我跟姥姥之間的哏,隻有家裡親人才懂。
“姥姥,将來我要帶你去哪兒看海?”
“馬爾代夫!”
每年大年初二的家庭聚會上,長輩們都會被我跟姥姥這一唱一和的老哏逗樂。其實家中的孫輩們都嫉妒我由姥姥一手帶大,從小沒有為生活瑣事憂愁過,洗衣、做飯、大小家務全都不會,少爺當不了,倒像個廢人。
父親過世後,引發一系列家庭變故。姥姥就此結束了在我家跟我同吃同住十九年的日子,搬去舅舅家養老。此後不久,我休學在家一年,陪伴母親,料理家事,學會了洗衣、做飯等大小家務。
就在我結束休學回香港的當天,姥姥在菜場門前的一塊冰面上滑倒,從此再也沒能站起來。一開始我媽沒敢告訴我,隔了多日,在大夫确診姥姥沒有緻命傷後,我媽才對我吐露實情。全家人心裡沒有說出的那句話是:“姥姥摔倒,都是因為想你走了神。”
我隻恨泰山不能移動,馬爾代夫也無法化作一泓清泉,讓我将一山一水呈至姥姥面前,彌補我的遺憾。
今年年初,我在沈陽老家待了數月,隔幾天就去陪姥姥看電視。困了,就窩在她的床邊眯一小會兒,如那十九年裡一般平常。幾次醒來時,我都發現姥姥正側身注視我的臉,眼神裡有種道不明的東西。半小時前,她還不認得房間裡其他的親人,可她一直叫着我的名字,翻來覆去地講述我幼時的趣事,惹得其他家人嫉妒不已。
“姥姥,有一天你不會忘了我的名字吧?”
“鄭執,鄭執。”她像在念某種拯救記憶的咒語。
我将淚水噙在眼裡,不敢直視她最近一次因摔倒而撞成青紫色的眼眶。
“那你叫什麼名字?”
“啥蘭來着,不記得了。”
“會寫嗎?”我調侃她。
她隻“嘿嘿”一笑,懶得理我,奮力用手肘撐起身子——要看電視了。
電視打開,正巧某個旅遊節目在播。屏幕裡汪洋一片,竟是馬爾代夫。
她努努嘴,意指海灘邊上嬉戲的幾個比基尼美女,慢吞吞地說:“穿得太少了。”我被她逗樂,調大電視音量,問她:“大海,漂亮嗎?”她點點頭:“漂亮。”
“這是馬爾代夫。”我趴在她耳邊問,“還記得馬爾代夫嗎?馬爾代夫是哪來着?”
“知道。”她眼睛沒有看我,始終盯着電視機裡的那一片蔚藍,撇撇嘴,很不屑地說,“我家。”
我淚如雨下。
(劉玉雷摘自《one·一個》,本刊有删節,杜鳳寶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