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半小時後,他們把身上的東西卸下,整整齊齊地放在那棵柳樹下,然後開始生火做飯。這是一個朝聖集體,可以看得出他們中間有專門負責生火的人,所以很快炊煙就升到空中,一絲絲羊肉的香味傳了過來。我注意到他們中間的一個女人,她看上去有三十多歲,一條粗壯的辮子拖在身後。與衆不同的是,她把一個搪瓷碗用繩子串起來,挂在腰上。那個碗白晃晃的,她走到哪裡,那縷白光就閃到哪裡。
這時候,所有人都會不時地擡起頭來,望望夕陽的餘晖。而她從來沒有那樣做,好像根本想不起來似的。她在人群中穿梭,臉上的表情一直很麻木。從遠處看,她與那群朝聖者格格不入。
飯很快就做好了。她從腰間解下那個碗,慢慢地舀了一碗飯。我注意到,她舀飯時整個表情依舊很麻木。她端着飯站起身時,不小心摔倒了,碗裡的飯撒到她手上,臉上也有不少。那一刻,她依然表現得很麻木。這種神情讓我吃驚,她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似的,抹去落在手上、臉上的飯粒。飯是剛出鍋的,肯定很燙,但她看上去像毫無知覺。等她把手上和臉上的飯粒全部抹去,我發現那些地方已經起了水泡。那些水泡明晃晃的,在傍晚的光亮中很顯眼。好幾年過去了,直到現在,當回憶起那些明晃晃的水泡時,我仍然感到心裡發怵。但是那天她好像一點都感覺不到疼痛,她唯一的反應就是覺得倒出的飯有些可惜。她蹲下身子,把那些飯用雙手捧起,一點一點放回碗裡,然後倒進旁邊一個馬廄裡。
次多不知什麼時候也來到這裡,他對我說:“她失疼。”
我問:“什麼叫失疼?”
“她可能在朝拜的路上走得時間長了,得了常人難以想象的風寒。身體被凍壞了,沒有了疼痛的感覺。”
“她怎麼不吃藥治一治呢?”
“朝聖者眼裡隻有一條長路和走路的雙腳,哪能去治病啊。你看路上的那些屍骨,都是在朝聖途中凍死或者得病死的。”
她從我和次多面前走過,又去盛了一碗飯,安安靜靜地吃了起來。黑夜已經拉開帷幕,她蹲在那裡,變成一團黑影。
這時遠處傳來一陣喧嘩,是一群牦牛踏着暮色向遠處走去。牦牛是藏北動物中的大力士,它們走動的時候,高原在它們堅硬的蹄下發出清脆的聲響。從遠處看,它們恍若一團飄忽的黑影,似乎把高原也托了起來。大家不約而同地望着那團移動的黑影,周圍變得喧鬧起來。
一隻狗被牦牛的叫聲驚動,從還在吃飯的女人身邊跑過。狗在不經意間撞了她一下,她放下碗朝大家正在觀望的方向望去。她很快就有了一種反應——她把碗放在地上,高高地舉起雙手,合十,五體投地。她的頭重重地磕在地上,發出一聲悶響。過了一會兒,她站起身,望了望移動的牦牛群,又俯下身子,重複着剛才的動作。
“靜拜!”次多叫了一聲。
我小聲問次多:“什麼叫靜拜?”
“就是在原地不動,重複着朝拜!”
她還在靜拜,一次又一次。牦牛群漸漸遠去,而她卻停不下來。她的頭一次次地磕在地上,發出一聲聲悶響。我知道她這時候是感覺不到疼痛的,但她心裡一定有很疼的東西,否則她不會那樣認真地靜拜。她的頭在這個夜晚磕出唯一的聲響。
這時我發現她的雙手流着血——她的雙手在靜拜時被磨破了,流出駭人的血。她對那些血全然不顧,實際上,她因為失疼對此毫無感覺,血流出時并沒有帶給她疼痛。但她的舉動讓我覺得她的心是疼痛的,那種疼痛從她心裡一直湧向雙眸。
夜色很快就籠罩一切。
我和次多原以為他們會休息一夜,明天再上路。出乎我們意料的是,他們很快就收拾好行裝向前走去。那個女人夾雜在龐大的朝聖隊伍中,很快便無法分辨出她的身影。不一會兒,他們就走遠了,與夜色融為一體。
我隻記住了她的失疼與疼痛。這兩種東西來得太快,又完全是意料之外的,所以我有些茫然,甚至覺得我并沒有真正認識一個朝聖的女人。我不知道她的不疼與疼還會在什麼時候出現。
隻有一條黑暗中的朝聖路留在我的心中。
(秦軒摘自《天涯》,李曉林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