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來由地想起了甘肅,隴東慶陽,一個叫作小崆峒的地方,滿眼裡都是黃土,黃土上開着一樹一樹的杏花。三月三,千人聚集,都來看秦腔,演的是《羅成帶箭》。
我來看時,恰好是武戲。一老一少兩個武生,耍翎子,咬牙,甩梢子,搖冠翅,一槍撲面,一锏往還,端的是密風驟雨,又滴水不漏。突然,老武生一聲怒喝,一槍挑落小武生頭頂上的紫金冠,小武生似乎受到了驚吓,呆立當場,與老武生面面相對,身體再無動作。
我以為這是劇情,哪知不是。老武生一卸長髯,手提長槍,對準小的,開始訓斥。鼓、鑼、钹之聲尴尬地響了一陣,漸至沉默,在場的人都聽清了老武生的訓話,他是在指責小武生上台之前喝過酒。老武生說到暴怒之處,舉槍便打将過去。這出戲是唱不下去了,隻好再換一出。換過戲之後,我站在幕布一側,看見小武生還在受罰。
梨園一行,哪一個的粉墨登場不是從受罰開始的?受罰和唱念做打一樣,就是規矩,就是尺度。不說練功吊嗓,單說這台前幕後,有着多少萬萬不能觸犯的“律法”:玉帶不許反上,韋陀杵休得朝天握持,鬼魂走路要手心朝前,上場要先出将後入相……講究如此繁多,卻是為何?
那其實是因為,所謂梨園,所謂世界,不過都是一回事。因為恐懼,我們才發明了規矩和尺度,以使經驗成為看得見的可以依恃的安全感。越是缺乏安全感,恐懼就越是強烈,尺度就愈加嚴苛。
煙塵裡的救兵、危難之際的觀音,實際上一樣也不存在,唯有回過頭來,信自己,信戲以及那些古怪到不可理喻的戒律。豈能不信這些戒律?它們因錯誤得以建立,又以眼淚、屈辱和僥幸澆成,越是信它們,它們就越是堅硬和無情,但不管什麼時候,它們總能賞你一碗飯吃。到了最後,就像種田的人相信農具、打鐵的人相信火星子,它們若不出現,你自己就先矮了三分。更何況,鐵律不僅産生禁忌,更叫人産生對禁忌的迷戀和渴望。除了演戲的人,更有那些看戲的人,台上也好、台下也罷,隻要你去看、去聽、去喜歡,你便和我一樣,終生都将陷落于對禁忌的迷戀與渴望之中。我若是狐媚,你也是狐媚的一部分,如此一場,你沒有赢,我也沒有輸。
法國哲學家西蒙娜·薇依有雲:“所謂勇氣,就是對恐懼的克服。”要我說,那甚至是解放。我們在恐懼中陷落得越深,獲救的可能反而越大,于人如此,于戲也如此。
(小若摘自湖南文藝出版社《山河袈裟》一書,杜鳳寶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