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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時的愛和放棄

時間:2024-11-06 08:00:05

《西廂記》插圖,王叔晖繪(一)元稹的《莺莺傳》裡,張生遊曆到蒲州,借住在普救寺,遇見崔莺莺,垂涎她的美貌,展開沒皮沒臉的追求。紅娘要他明媒正娶,張生說:“數日來,行忘止,食忘飽,恐不能逾旦暮。若因媒氏而娶,納采問名,則三數月間,索我于枯魚之肆矣。”

他的意思是他急火攻心,等不得。崔莺莺倒也接受了,兩人密約偷期于西廂。崔莺莺朝隐而出,暮隐而入。如是數月之後,似乎得有個結果。

在以這段故事為底本改編成的戲劇《西廂記》裡,崔莺莺的母親鄭氏像眼下的丈母娘要求女婿買房一樣,要張生金榜題名,才肯把女兒嫁給他;但在《莺莺傳》裡,鄭氏并沒有明确表态,是張生自己要去長安趕考,去了,就再也沒有回來。

他給出這樣的理由:“大凡天之所命尤物也,不妖其身,必妖于人。使崔氏子遇合富貴,乘寵嬌,不為雲,不為雨,為蛟為螭,吾不知其所變化矣。昔殷之辛,周之幽,據百萬之國,其勢甚厚。然而一女子敗之,潰其衆,屠其身,至今為天下僇笑。予之德不足以勝妖孽,是用忍情。”

意思是,像崔莺莺這樣的美人,不是禍害别人,就是禍害自己。他還用褒姒做例子,說這樣的妖孽他接不住,甯可忍住自己的感情。

他說得頭頭是道,但接不住你别去撩啊,當年紅娘要你娶莺莺時,你回答的可不是這個版本。更滑稽的是,作者還說,很多人稱贊張生是“善補過者”,敢情他這始亂終棄還成美德了。

(二)

相形之下,同樣是寫離别,宋朝詞人辛棄疾筆下就深情得多。他有一首《念奴嬌·書東流村壁》,寫的也是年輕時的愛與離别:

野棠花落,又匆匆過了,清明時節。刬地東風欺客夢,一枕雲屏寒怯。曲岸持觞,垂楊系馬,此地曾輕别。樓空人去,舊遊飛燕能說。

聞道绮陌東頭,行人長見,簾底纖纖月。舊恨春江流不斷,新恨雲山千疊。料得明朝,尊前重見,鏡裡花難折。也應驚問:近來多少華發?

據說這首詞寫于1178年春天,他赴江西上任,途經池州東流,想起當年曾在這裡愛過一個女子。春天還在,人已不再,隻留去了又來的燕子,能為那段愛情作證。

少年時讀這首詞,對着“此地曾輕别”五個字發了好一會兒愣,雖然也有版本寫作“此地曾經别”,但我堅信,當年辛棄疾寫的就是“輕别”。

年輕人總把離别看得太“輕”,以為就是一轉身,誰都可以沒有誰——等等,難道不是這樣嗎?人到中年的辛棄疾,即便這樣長籲短歎,若人生重來一次,他還是會毫不猶豫地離開她。

在當年,相對于面前的她,更重要的,是通向遠方的路。辛棄疾也好,原型為元稹本人的張生也罷,他們都不是賈寶玉,得一份愛情,就可以安身立命。他們的夢想在遠方,要建功立業,要為世人矚目。遇到崔莺莺或是那無名女子時,他們都剛剛上路,這段愛情,不過是一個驿站,是他們必然要舍下的途中經曆。

前幾天看到非虛構寫作者王琛寫的一篇關于作家阿乙的文章,通篇都很精彩。尤其有個細節,寫阿乙從警校畢業之後,被分到偏遠鄉村,他未能免俗地戀愛了。雖然對方是當地鄉幹部的女兒,他仍然不會告訴縣城裡的親友。

“最無恥的一次,女友吵架,留了紙條跑掉。紙條上寫滿錯别字,意思很清楚:再也不回來了。艾國柱竊喜,收好紙條,留作武器,如果對方回來,他就拿出證據:‘喏,你說過,分手了。’”

原名為艾國柱的阿乙自己寫道:“女人在那裡就像木闆上的蛋糕,如果我不能克服饑餓,跑去吃了,老鼠夾子就會把我夾住,我就要在這鳥不拉屎的地方待上一生。”

真實得讓人寒心,卻也足夠誠懇。所以劉巧珍注定留不住高加林,等他歸來,她已為人婦。不用怨艾這時間差,唐朝詩人杜牧那首詩寫得很清楚:“自是尋春去較遲,不須惆怅怨芳時。狂風落盡深紅色,綠葉成蔭子滿枝。”十四年前,他在湖州為吏時,也曾愛上一個姑娘;十四年後,他故地重遊,曾經的誓言早已成空。

冷酷無情也罷,溫情脈脈也罷,實質都是一樣的。實質就是崔健唱過的那幾句歌詞:“你要我留在這地方,你要我和他們一樣,我看着你默默地說,噢,不能這樣。”

要等到中年,征伐已了,遠方的邊界已經被測量,你知道自己不過如此。衰弱感不動聲色地侵染過來,那些曾經被你輕易抛灑的愛,突然如珍似寶。舊日太遠,此為燈塔或是路标,你要借助它,重返年輕時代。

于是你忘記發過的狠,忘掉曾經冷酷如鐵的自己。你對自己說,你年輕過,愛過,更重要的是,你被人愛過。你用當年愛你的那個人的眼睛看着自己,想象她驚訝、疼惜你的蒼老——料得明朝,尊前重見,鏡裡花難折。也應驚問:近來多少華發?

這樣一種回望,說到底不過是一種自憐,與那個人無關。

辛棄疾,高雲繪(三)當然也有相識于微時,最後花好月圓終成眷屬的愛,比如紅拂和李靖。可是紅拂之所以成為難得的例外,就在于她從一開始憑持的就不是所謂的愛情。

那時李靖還是一個剛上路的年輕人,去拜訪當朝權臣楊素,希望獲得他的賞識。楊素倒沒怎麼樣,有個手執紅拂的侍妾送李靖出來時,跟他要了地址。當晚,女子登門,要跟他走:“妾侍楊司空久,閱天下之人多矣,無如公者。絲蘿非獨生,願托喬木,故來奔耳。”李靖忌憚楊素,紅拂不屑地說:“彼屍居餘氣,不足畏也。”

你看,紅拂之于李靖,更多的是一個預言家,先衆人一步認出了他。對于野心勃勃的男人,她的巨眼,比愛情重要。她是他的知己,他的推手,他的強心針,他漫漫征途上的小夥伴。

他們一起遠走高飛,投宿于靈石客棧。清晨紅拂站在床前梳頭,一個留着大胡子的陌生男子看得目不轉睛。紅拂制止李靖按捺不住的怒火,梳好頭,問大胡子男人姓什麼。對方回答姓張,立即被紅拂認了哥哥。

她就這麼搞定虬髯客,把他變成李靖的人脈,後來還給了李靖大筆贊助。可以想象,紅拂的主動、機智,尤其是在複雜處境裡淬煉出來的那種沉着,在李靖征伐的路上,能夠幫他更多。他人生裡的壯懷激烈都與她有關,她已成為他人生的見證,甚至他的一部分人生,讓他怎能離開她?

對于這些想改變自身命運的男人,一起做事成就的愛情,比起被荷爾蒙催化的愛情,要更深刻一點。他們不隻是以樹的形象站在一起,在看不到的地方,他們已然根須相連,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他們絕對不會輕易放棄。

(彭慧慧摘自騰訊《大家》欄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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