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貪
祖父一直對我們講,人不能貪。
“不貪”是很高的要求。比如我堂哥欽東通宵夜讀,按理說讀書是好事,但祖父說,這也是不可取的,也是“貪”。祖父自己吃得非常清淡,每餐七分飽。有一次,祖父一個人帶4個孩子出去玩,當時我最小,隻有4歲,最長的11歲。下館子吃飯,祖父給我們4個孩子總共就要了二兩米飯。他認為,小孩得病都是吃飽了撐的。七分飽,吃得慢,有節制才好。美食當前,同樣“不貪”。
枕着梁啟超叢書睡覺
在孫輩之中,祖父給我題的字最多。有錄自諸葛亮的,有取自《易經》的,有出自《孟子》的,可我最喜愛的是這句話:“我願你成為有思想且又本着自家思想而行動的人。”這句話出自祖父自己的著作《中國文化要義》,這句話也正是祖父一生的真實寫照。
祖父幼時受他父親梁濟影響很深。此外還有兩個人對他影響很大,一個是他父親的結拜兄弟彭翼仲,他是清末著名的愛國報人、中國新聞出版界的先驅;另一個是梁啟超先生。彼時梁啟超已經流亡日本,但他的叢書合訂本從海外流入。祖父非常喜歡讀,買了有五六百萬字之巨,愛不釋手,每晚都枕着梁啟超的叢書睡覺。
祖父是在順天中學堂讀的中學,那所學校也有洋講師。可以說,20歲之前,祖父沒有接觸過“四書五經”。但祖父說,從十四五歲起,他就開始思考兩個問題:一個是人生問題,另一個就是中國社會的問題。對這兩個問題的思考貫穿了祖父的一生。
寬放
祖父對孩子的教育,我想可以用兩個字概括:寬放。他從不強加幹涉孫輩的決定,而是讓我們自己去看,自己選擇。
我從小和祖父在一起生活。祖父一直吃素,所以口味非常清淡,而我老是嫌味道太淡,往菜裡倒醬油。祖父當時看着我,沒說什麼。直到有一天,他走過來,手裡拿着一本上海某家出版社出的書,書還折了角。祖父翻到折角的地方給我看,在那一頁他還用紅鉛筆将題目勾勒出來,标題我至今都記得:《吃鹽過多等于慢性自殺》。
他不僅對我如此,對父親也是如此。據說我父親在讀小學時,考過人生唯一的一次不及格。成績單寄到家裡後,祖父看了看,一個字都沒說,就把成績單交還給父親。我父親就知道,這是他自己的事。之後,父親好好複習補考,考了很高的分數,而那一門後來竟成為父親學得最好的一門。父親也從此再沒有考過不及格。
“主動瞎撞”,這是祖父描述曾祖父放任他的原話,提倡讓人在試錯中成長。對我、我父親、我叔叔,祖父從來不強求,願意幹什麼就幹什麼。父親考了好幾所大學,不想上了就換一所,祖父也從沒說過什麼。
你喜歡就好
20世紀80年代中期,西方的迪斯科傳到中國,它強烈的節奏、自由奔放的舞姿,深受年輕人的喜愛。我也不例外,花了10元錢報了一個學習班。當時10元是很貴的,我出了血本。記得一個夏日的午後,我來到祖父家。祖父午休過後,正在客廳裡踱步。我放下書包,來到祖父面前,給他演練我新學的迪斯科。我伸臂蹬腿,左搖右擺,臀部劇烈扭動。
舞畢,我便問祖父:“爺爺,喜歡嗎?”其實我内心知道,祖父對我們這些小孩的玩意兒不會感興趣,但我還是想從他口中知道他對我們年輕人行為的看法。那個場景我至今仍記得很清楚。祖父戴着瓜皮帽,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鏡。他用左手扶了一下眼鏡,對我莞爾一笑,說了句“你喜歡就好”,随後踱步而去。
祖父的回答令我很意外。因為在那個年代,與我父輩、祖輩年紀相近的大人,對我們年輕人喜歡這種舞蹈頗多非議,無法接受甚至厭惡,反對之聲不絕于耳。而當時,祖父已經93歲了,卻依然很開明。他懂得,每個時代的人都有各自的喜好,即使不理解、看不懂,也要互相尊重。
有一回,祖父買了一本小冊子。他把書皮包好,在封面寫上書名“青春期衛生”,拿來給我哥哥、堂哥讀。祖父很細心,特地在書裡寫了一張小紙條:“此書可先粗看一遍,再細讀之,粗看和細讀均不妨從自己的注意上選擇,不必挨次序讀。随着遍數增加,慢慢就通暢了。”祖父還特别注明,先給我哥讀,堂哥後讀。這是他教育孩子的體貼之處。
一生很少生氣
祖父是在我24歲時去世的。在我和他相處的過程中,我從未見過他生氣或發脾氣。有人問我,梁漱溟活到如此高齡,有什麼長壽秘訣。我覺得和祖父自身的修養有關,其中不生氣這一點很重要。
比如“文革”時,家裡梁啟超、蔡元培的信,齊白石的畫等,或被充公,或被付之一炬,面對這些,祖父從不動怒。我曾充滿好奇地問祖父:“爺爺,當時您生氣嗎?”祖父回答:“不生氣。”如此簡單,簡直讓人難以置信。我立刻追問:“為什麼?”祖父略帶笑意地答道:“他們都隻是十五六歲的孩子,跟他們生什麼氣呀。”寥寥數語,顯示出祖父在面對人生坎坷時,态度是如此平和寬容。他把所學的道理真正融化在自己的生命裡,不遷怒、不貳過,真心寬恕這些孩子。“情貴淡,氣貴和,唯淡唯和,乃得其養。”這就是他的人生理念。
留下的最後一句話
1988年5月,祖父臨終前一個月,一位記者采訪他,問他對青年有什麼囑托。祖父說:“要注意中國的傳統文化,要順應世界潮流。”
對于生死,祖父看得很明白。他去世前幾天曾親口和我父親說道:“醫生治得了病,治不了命。”他認為自己壽數已盡,别無所求,隻願平靜地接受。“我很累,我要休息”,這句話是祖父在人間的最後一句話。
祖父晚年時曾對我說,他不是一個甘于坐而論道的人,他需要行動。他談道:“不要稱我為思想家、哲學家,就說我是一個本着自家思想而行動的人就好了。”祖父後來放棄北大教職,就是為了改造中國教育。他最終落腳山東做鄉村建設,是因為他認為中國文化最基層的東西還在鄉村,需要靠對鄉村的改造來實現對社會的改造。
祖父一直是位教育實踐者,用他的言傳身教,影響着我們這些後輩。
(楠溪摘自南海出版公司《曆史不規矩》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