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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好的顧客

時間:2024-11-06 07:36:58

厄泰爾普夫婦的花圈鋪子恰好設在一個市民公墓附近。木制的店門上塗着暗綠色的油漆,相當美觀。右陳列窗的上面,寫着這樣的金字題銘:“随時可取的花圈有珍珠的、賽璐珞的、有機玻璃的、鍍鋅金屬的”。左陳列窗的上面,寫着四句順口溜:“買花圈,勿匆忙,何苦跑遍巴黎城?厄泰爾普鋪子裡,物美價廉貨樣豐。”

這絕不是空話。顧客很快就發現,這家花圈鋪子的價錢确實公道。厄泰爾普夫婦開業二十五年以來,一直生意興隆,同區的其他競争者不得不一一向他們低頭讓路。厄泰爾普夫婦總考慮着如何使貨品的價格和質量讓顧客滿意,因而在無限寄托哀思方面不斷進行革新。

一天傍晚,快關店門的時候,厄泰爾普太太正忙着結賬,突然進來一個陌生人。他很瘦,看上去七十來歲,顯得很憂慮,像真正要買東西的顧客。

為了不使他感到拘束,厄泰爾普太太溫和地說:“您想要什麼,先生?”

他回答道:“我想看看花圈。”“那麼請吧,先生。”厄泰爾普太太殷勤地微笑着,低聲說,“花圈都在這兒,您要什麼價位的?”

厄泰爾普太太領着顧客去看陳列的商品。鋪子裡,靠牆擺的全是花圈,像一座座小山,有金屬月桂花的、塑料玫瑰花的、防腐常春藤的,這些花圈表達出人們的無限哀思。那些紫色的飄帶給憂郁的花圈堆帶來些許活力。有的飄帶上寫着“獻給我的慈母”,有的寫着“獻給我最心愛的長兄”“獻給我親愛的父親”“獻給我的好表兄”“獻給我最喜愛的外甥”“獻給我那由同一位乳母哺育的姐姐”“獻給我那不可取代的女婿”……什麼樣的不幸都能在這些空泛的話中找到寄托。

“您可以看出,”厄泰爾普太太說,“我們的品種相當豐富,您可以挑選合适的……”她考慮到既不能傷害顧客的心,又要讓顧客注意到商品的質量,所以她在說話時,盡量不顯出興奮來,而是帶着憂郁的殷勤。

她假裝同情顧客的不幸,謹慎地說:“常見到和您一樣的先生,由于悲傷過度,往往不加選擇,順手随便取一個。如果我可以向您建議的話……”

“不用您建議。”顧客說。“勿忘我草的,起眼、結實,”厄泰爾普太太說,“但我們制作的紫羅蘭花的,做工精緻,引人注目。至于瓷玫瑰的,如果您失去的親人是一位年輕的女性,我建議您最好送給她這一種。您同那位仙逝的人是什麼關系,您不介意告訴我吧?”

一聽這話,陌生的顧客現出痛苦的表情,雙眼直勾勾的。他深吸一口氣,低聲說:“親戚關系。”

“對,”厄泰爾普太太說,“是男的,還是女的?”

“男的。”“他是您什麼人?”

顧客拉長臉,盯着厄泰爾普太太,那眼神好像是噴射而出的一股寒流:“您的好奇心太重了,太太。”

“不是好奇,”厄泰爾普太太磕磕巴巴地說,“我不得已向您打聽這方面的情況,是想知道您買花圈是為一位表兄弟、一位老父親,還是一位長兄……”

那人舉手制止這種不祥的列舉,說:“每一種要一個。”

“什麼?”厄泰爾普太太驚得透不過氣來。“每種一個!”那人氣憤地重複了一遍,“當然僅限于男性的,這很清楚,在我看來!”

厄泰爾普太太咽了一口唾液,解釋道:“好的,先生,也就是說,一位親愛的父親、一個親愛的兄長、一個親愛的兒子、一個親愛的外甥……”

“還有一個親愛的伯伯,”那人惶惶不安地匆匆接着說,“一個親愛的表兄、一個親愛的朋友、一個親愛的同事、一個親愛的房客、一位親愛的嶽父、一個親愛的女婿!所有的一切!”他眼裡閃爍着不可捉摸的光。

這人無疑是個瘋子,是個怪人,是個拜物教徒。厄泰爾普太太感到可怕,她一邊向櫃台退着,一邊叫道:“維克多……維克多……”

然而,維克多在商店的後間,根本聽不見。“那麼,”陌生人說,“行,還是不行?”“您能等到明天嗎?”厄泰爾普太太試探道。“不,我忙,非常忙。我叫了一輛出租車,想把所買的花圈全部帶走。您要是不同意,我就到别處去!”

他說這些話的當兒,厄泰爾普太太腦子裡鬥争得厲害。難道因為顧客舉止奇特,她就應該放棄這一大宗買賣嗎?

“怎麼樣?”顧客說。“好吧,”厄泰爾普太太說,“我給您取。”

她吓得直冒冷汗,把花圈逐個裝進汽車裡。一個完整家庭的所有“成員”都堆在車後面的座上。“父親”貼着“女婿”,“兒子”壓着“外甥”。厄泰爾普太太不知賣了多少花圈,但這次成套的交易不能不使她吃驚。她心中忽然一亮,叫道:“我明白這是怎麼回事了!您家所有的男人在一次事故中全都遇難了!”

“一點也不錯,”陌生人催促道,“但是,快一點,把那個送給伯伯的花圈放好一點,擺在這裡!”

他想了一下,又說:“再給我取個獻給祖父的。”

“您也失去了祖父?”“既然我對您這樣說!”“他的歲數一定很大了!”“他年近百歲了。”

厄泰爾普太太松了一口氣,拿過一個獻給祖父的花圈和一張發票。他快速地付完錢,上了出租車。

厄泰爾普太太回到店裡,見丈夫維克多慢騰騰地扣着褲子紐扣,從店後間裡踱出來。

“維克多!”她叫道。

維克多渾身哆嗦了一下,眨眨眼睛,說:“我在聽着,親愛的。”

于是,她把此事的經過叙述了一遍。她剛一停,維克多就皺眉罵道:“可惡!”

“為什麼?這個可憐人在一次事故中失去了家中所有的男性成員,而……”

“你對此信以為真,你相信那是意外事故?”維克多神經質似的說。

“不,”厄泰爾普太太說,“其實我也不那樣認為。既然你挺有心眼兒,快找出别的解釋吧。也許是我們的一個同行想充實自家的商店?”

“誰會付這麼一大筆款?”維克多說,“你開玩笑!他沒讓你減一點價錢,而數量又不是特别多。這是另一碼事。我今後不能再讓你一個人在商店裡。這人是個色鬼。”

“色鬼?”“一個為全家所有男性成員都買了花圈的家夥隻能是個大色鬼。毫無疑問,他想在近幾天把家中的男性成員逐個幹掉,或者一次性滅絕。我們的商品将在埋葬這些受害者時派上用場。真可怕,應該不惜一切阻止這樣的大虐殺,需要趕緊采取措施。你問過他的名字和地址了嗎?”

“我沒有想到這些。”“注意出租車的号碼了嗎?”“沒有。”

維克多不滿地說:“遺憾!應該告訴西蒙,他會給我們想些辦法。”

西蒙是他們的侄子,是個警察。當晚,維克多把他叫過來,談了談情況。聽了叔叔的叙述,西蒙陷入沉思。過了很久,他點頭宣稱,這件事确實異乎尋常,但據他所知,沒有一條法律條文禁止一個人一次買多個花圈。那陌生人的舉動一點也不違法,所以也不能起訴他。

“但是,”厄泰爾普太太叫道,“我們斷定這個人買了花圈準備搞大屠殺!”

“一旦罪行得逞并被驗證後,我們就立即逮捕他!”西蒙歎息了一聲說,“就這樣。”

次日上午,厄泰爾普太太買了很多種報紙,堅信在第一版就能看到她所預見的兇殺消息。但是,她将這些報紙從頭版的社論一直浏覽到末版的廣告,也是徒然。隻有一些個别的自殺事件和一些愛玩命的家夥搞的小型暗殺。這個壞蛋難道還沒有動手嗎?看來他并不着急,而是正在策劃對他最有利的方案。厄泰爾普太太發誓絕不放松警惕。

一年快過去了,并沒有出現那個不可捉摸的顧客殺人的新聞。在維克多面前,談起過去的不安,厄泰爾普太太甚至假裝發笑。然而,在她的内心深處,她仍堅信這個悲劇将在人們不留意的時候上演。

一個星期五的傍晚,維克多正忙着訂一批急貨,厄泰爾普太太突然看見馬路對面的人行道上正走着她要找的那個惡棍。他穿着黑衣,擦牆而過,避人視線。厄泰爾普太太心裡像挨了一錘。她不假思索地站起來,穿過馬路,跟上那個人。那個人突然在一座外表寒碜的寓所前停下來,接着摘下帽子走上樓梯口的小平台。厄泰爾普太太也走了進去。那個人每上一層台階,就停下來喘口氣。她跟在後面,保持一段距離。他走進一道走廊,她藏在牆角,遠遠監視着。她看見他打開房門,便跳起來叫道:“站着别動!”

他愣在門口,瞪着眼,張着嘴。“讓我進去。”她用不容置辯的語氣說。

沒等他回答,她就沖進房間。這原是一個不起眼的小房間,牆上貼着淡紫色、印着樹木枝葉圖案的壁紙。靠牆胡亂放了許多花圈。厄泰爾普太太一眼就看出葬禮用品沒少一件,她來得很及時,得勝似的松了一口氣。

“您有什麼事,太太?”那個人一邊關門,一邊結結巴巴地說,“我不認識您。”

“我認識你,”厄泰爾普太太以審問犯人的口氣說,“你叫什麼名字?”

“莫裡斯·巴羅丹。”“婚姻狀況?”“未婚。”“年齡?”“七十……但是,您有什麼權利問我這些?”

莫裡斯·巴羅丹站在這位來訪者的對面。他臉上的皮肉松弛下垂,面色發灰,鼻子窄長,憂郁的眼睛裡充滿淚水,插在短上衣内的左手不停地顫抖。然而,厄泰爾普太太曾讀過優秀的文學作品,知道某些老家夥雖然外表老朽,實際上卻很有力氣。由于意識到自己的危險處境,她的雙眼總是看着那個人的手。見那個人往門邊邁了一步,她就叫道:“不許動!”

“不要這樣,太太,我是在自己家裡,我有權……”

“你什麼權也沒有。你得聽我的,是我賣給你這些花圈的!”

一聽這話,莫裡斯·巴羅丹用雙手捂住臉,雙膝略微彎曲下來。厄泰爾普太太看到她擊中那人的痛處,接着說:“是的,當時我沒弄清你買那麼多花圈的用意。但是,我很快就明白過來了。你這個壞人,竟然想要謀害親人。我已經報警了……”

“已經報警了?”莫裡斯·巴羅丹低聲說。

他坐在一把椅子上,仍捂着臉,哽咽起來。在厄泰爾普太太聽來,這種哭泣聲是十分悅耳的。

“您不應該報警,”他嗚咽着說,“我沒有害人的心,我向您發誓……”

“我很想相信你,”她嘲弄似的駁斥道,“但是,請你解釋一下,你從我這裡買一整套花圈究竟是為了什麼?”

他擡起頭,蒼老多皺的臉上挂滿淚水,像被雨水打濕的破布。他哆嗦着嘴唇,磕磕巴巴地說:“這是……這是一個秘密……我全給您說了吧……是這樣,我老了……有心髒病……醫生們都說我還能活幾個月,也許隻能活幾天……簡短地說,我總是想着死,想着自己的葬禮。在這個世界上,我茕茕孑立,形影相吊,沒有親人,沒有朋友,什麼人也沒有。因此……可以想象出我那穿街而過的靈車,沒有一個花圈,沒有一束鮮花,默默無聞,光秃秃、孤零零的。為了避免這令人沮喪的結局,我想給自己‘造’出所有的親人來。我買的那些飄帶表示因為失去我這樣的‘父親’‘祖父’‘兄弟’‘兒子’‘伯伯’‘表兄’‘女婿’‘丈夫’和‘朋友’,他們感到的痛苦……我事先置身于所有假造的同情中,被這多種的‘親屬關系’所纏繞。從此之後,我就心安理得了,感到生活在‘親人’中間,被人愛着……”

厄泰爾普太太激動得喉嚨哽咽。他微微動着嘴唇,喃喃道:“我在您眼裡也許是荒誕可笑的,請原諒……”

“請求原諒的應該是我!”厄泰爾普太太歎息道。她抓起莫裡斯·巴羅丹的一隻手,緊緊握着。這當兒,他們的目光緊緊地交織在一起。厄泰爾普太太突然高聲說道,“明晚請到我家吃晚飯,我們可以加深了解。”

莫裡斯·巴羅丹就這樣成了厄泰爾普一家最好的朋友。正如他所預見的那樣,幾個月之後,他死了。他的葬禮驚動了所有愛看熱鬧的人。

雖然隻有厄泰爾普夫婦并肩跟在靈車後面,但靈車上卻堆滿了用玻璃球、銅絲和塑料花制作的花圈,看上去真像巍峨的高山。一條條紫色的飄帶顯示出一個繁茂而忠實的家族的痛苦。在花圈堆中,有一個由厄泰爾普夫婦獻的特大花圈,飄帶上寫着一行金字:“獻給我們最好的顧客。”

(風吹麥浪摘自陝西人民出版社《特羅亞短篇小說選》一書,本刊有删節,李曉林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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