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小男孩叫陳寅恪,是我很喜歡的曆史學家。他6歲的時候就知道如何将自己嵌入曆史,不被遺忘。
細節對我來說是啟蒙式的,每個細節都深深地嵌入生活中。
我有一個來自成都的大學男同學。一次我去他家玩,當時還有幾個他的高中同學,都是女生。我們很自然地在一起戲耍聊天。正值夏日,大家吃西瓜,我這個哥們兒把一個女生吃過兩口的西瓜拿起,把一塊全新的調包放在她的座位前,然後大大方方、若無其事、“道貌岸然”地開始啃這個姑娘啃過的西瓜。
我注意到這個細節,就知道他喜歡那個姑娘。我不會告訴你最後他是不是娶了這個女孩,但所謂鐘情,不過如此。這是我喜歡的一個細節。
小說《兩代風流》中,男孩女孩去公園,他們躺在草地上,旁邊沒有樹也沒有建築物,很曬。女孩說着話困了,眯着眼睛睡着了。男孩就拿着一本雜志,給女孩擋陽光。
女孩睡了一刻鐘,兩刻鐘,三刻鐘;男孩舉累了,就換一隻手繼續舉着。人在睡醒之前,會有一些微表情,你可以看出她要醒了。這個時候,男孩有兩種選擇:第一種,繼續遮着,直到女孩醒來,對他會心一笑;還有一種,趕緊收回手,裝作什麼都沒發生。你會選哪一種呢?
大多數人還是喜歡做好事不留名、默默付出不求回報的,深情無須标榜。其實,這兩種都可以,花開兩朵各表一枝,無論哪一種都是細節的魅力。
天津作家馮骥才寫了一個短篇小說叫作《高女人和她的矮丈夫》,很樸實的愛情故事:高女人去世了,矮丈夫好像也沒有多傷心。但是有一個小細節,下雨的時候,他下意識地把傘舉得很高,遠遠超過他的身高。我看到這個細節就夠了,它點到我的穴了。
另外一個我很喜歡的作家迪倫馬特,他去世後有記者去采訪他的遺孀,問她傷心嗎?她說:“我不知道怎麼傷心,但是我必須得說,我家的書桌現在顯得太大了、太空曠了。”
我們說的台詞藝術就是這樣的:你能夠用多輕多柔的筆觸,勾勒出傷心,它就能多沉多重地點中别人的情感穴。寫作不是毆打别人,而是撓别人癢癢,它的力道和效果成反比。創作是分寸感的藝術。
我們普通人的生活可能是沉悶的、瑣碎的,但好的作家不按套路寫,他會寫出這樣的感覺。
契诃夫的筆下有很多“奇葩”,我要提到一個傷心的“奇葩”。一個先生愛慕一個女士,但知道自己沒戲。有一天這個女士在女伴的陪同下到他家做客,就坐了半個小時,走後落下一把陽傘。要不留下來做紀念,要不就追上去還給人家,這都是正常的。但契诃夫寫的是:這個先生度過了人生中最幸福的夜晚,他把這把陽傘撐起來,在客廳的沙發上坐了一整晚,第二天把傘還了回去。
這是讓我感動的一個細節。這是一個讓别人覺得很凄涼、他自己覺得很幸福的晚上。這就是個十分特别的故事。
汪曾祺寫過一個故事,說一個女孩很美,被人糾纏。她心愛的男人為她出頭,被打得昏死過去。後來她找到一個偏方,說找各家的尿罐子,刮下厚厚的尿堿,用尿堿泡水喝,就能救活男人。
女孩弄了一碗尿堿水,侍候男的喝下。女孩邊喂邊掉眼淚,最後還剩小半碗尿堿水,這時汪曾祺寫道:“不知道為什麼,巧雲也嘗了一口。”
這是汪曾祺寫愛情最美的一刻,動人。将屎尿這樣的東西,寫得這麼高級,寫足了人世間的苦。你的苦都是為我受的,我根本用不着受苦,但我想和你苦在一起。
1937年,北平被日本人占領時是什麼樣?一個燕京大學的教授,英國人,去頤和園,在昆明湖畔看到日本浪人與一些僑民高興地開着車來野餐、遊玩。其間還有臉塗得煞白的藝伎,蹲在昆明湖邊洗大蔥。這個畫面讓我非常難忘。戰争、侵略、淪陷,這些事兒不是特别概念化的,這樣的細節才是真實的。
曆史有時候就是這樣。它不像房地産商提供的效果圖那麼清晰,而像是把一張地毯掀起來,灰塵飛舞,有光線,也有顔色。那一刻,一攤昏黃間忽明忽暗的東西,就是細節。
汪曾祺講過一個小故事。有一個農民叫朱小山,他種豆子,在地裡撒滿種子後,把剩下的那一把放在石頭下。過幾天回來後,他發現石頭離地了,或半寸或一寸,是被豆子頂起來的。朱小山特别激動,四處拉别人來看。一位嚴肅的鄉間老師前來質問他。
老師:“你到處說豆子的事,是要說明一種什麼哲學嗎?”
朱小山:“不想說明什麼,我就是想表達我的驚奇。”
今天講了很多細節,講了很多豆子一樣的故事,撒豆成兵,希望有幾粒能在你心中發芽。
為什麼呢?我隻想表達,我看到這些細節時的那種驚奇。
(林冬冬摘自微信公衆号“文藝有意思”,本刊有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