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首歌,一響起,我們就仿佛回到了民國。“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眼前的近景一路向前推移,托出遠山的一輪夕陽。送别時的蒼茫憂傷,至今懸垂在漢字的韻律裡。
李叔同先生還作過一首民國學堂樂歌《夕歌》,夕陽西下,少年背着書包結伴回家,歌聲和喜悅一路飄灑。其曲調采自民間樂曲,文辭旋律,平白自然,如口語般親切:“光陰似流水,不一會,課畢放學歸。我們大家想一想,今天功課明白未?老師講的話,可曾有違背?父母望兒歸,我們一路莫徘徊。将來治國平天下,全靠吾輩。大家努力呀,同學們,明天再會。”
追溯民國大師的系列紀錄片《先生》播出時,延伸出一場展覽《先生回來》。在深圳、北京、廣州等地的巡展閉幕式上,當地學生合唱團分别唱了李叔同先生的這兩首歌,那種垂暮又盎然的歲月交織感,那種強大的氣場,非親臨不足以感知。
我曾在兩部影視劇主題曲歌詞中點綴入夕陽。電視劇《錦衣衛》主題歌曲中的落日,取的是意象;紀錄片《重返野人山》主題歌曲中的落日,則是親曆。那是全然不同的夕陽,卻在曆史的天際懸垂着同一種悲涼。
明朝皇帝的一位錦衣衛首領,負責護駕侍衛,巡查緝捕,忠君好義重情,卻終是長河日落,無力回天:
“一柄劍,出手間江湖已遠。
一回眸,轉身處青山遮紅顔。
一壺酒,溫熱了異鄉孤旅,
又有誰能扛得住太陽下山?
世事千百萬,知己一二三,
一葉知秋重,大愛不能言,
幾人赴滄海,幾人歸田園……”
另一部紀錄片《重返野人山》,講的是跟拍一行人赴緬尋找、祭祀遠征軍墓地的經曆。
前半個月我們看到英軍墓園的齊整肅穆,日軍墓園的小橋流水,卻隻找到兩塊半中國遠征軍墓碑。我們準備深入野人山,那也是幾萬遠征軍的葬身地。當年由大學從戎的詩人穆旦,九死一生地爬出野人山後留下過一首《森林之魅》:
“……你們的身體還掙紮着想要回返
而無名的野花已在頭上開滿……
沒有人知道曆史曾在此走過
留下了英靈化入樹幹而滋生。”
颠簸在緬北荒野的越野車上,我心裡一直回蕩着穆旦的詩句。一輪夕陽正在緩慢墜落,突然一個歌名蹦出來,我掏出筆來疾速記下,幾行歌詞已随淚水湧出。《緬甸斜陽不懂我的憂傷》:
“像是見過你兄弟
那一年
全世界的雨潑灑你
全中國的苦壓着你
從此一去千萬裡
陌生的土地
故國與你
隻能相互在夢裡
緬甸斜陽不懂我的憂傷
野人山在哪裡
捧一把埋過你的緬甸的土
帶着你帶着你
回去回去回去
回家去。”
40年前的1977年寒冬,我在陝西三原插隊當知青。趕上恢複高考,全國數百萬人一同走向考場,考畢又散入各自的歸宿。我一人寂寥地從空曠的黃昏田野上走回生産隊,心緒沉沉。突然,覺得身後像有誰在望,我轉過身去,發現一輪渾圓的夕陽。
我從未見過夕陽那般巨大,那般無遮無掩地靜垂于地平線上,我隻覺心頭一熱。許多年後再回望,原來那時正是國家的,也是我生命的轉折點。苦難凍結的土地正在複蘇,其實,隻在一步之間,遠方并不遠。
夕陽灑落在每一代人身上。每一代人都能看到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