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教訓,我從來不大信服。倒不是因為我性格偏執,而是因為童年時代邏輯推理能力很差,是非觀念模糊。我同情蚱蜢,有一段時間,隻要見到螞蟻就把它弄死。這種任性的舉動其實是在表達我對謹小慎微和人情常理的不滿。後來我發現這種舉動倒是完全合乎情理的。
有一天,我見到喬治·拉姆齊獨自一人在飯館吃飯。這時,我不禁又想起那篇寓言來。我還從來沒有見過哪個人像喬治那樣滿面愁容、悶悶不樂呢。他呆呆地望着遠處,仿佛全世界的重擔都落在他一人肩上。我真替他難過。我立刻猜到一定又是他那個倒黴的弟弟給他找麻煩了。我走到他面前,伸出手。
“你好?”我說。“有點不痛快。”他回答說。“又是湯姆鬧的?”他歎了口氣說:“對,又是他。”“你怎麼還不跟他一刀兩斷?你為他費盡了心思,現在你該知道他已經無藥可救了。”
我想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二十年來,湯姆正是他們家的這本經。他剛開始步入社會時還是蠻不錯的——做了買賣,結了婚,有了兩個孩子。拉姆齊一家名望很高,人們滿以為湯姆·拉姆齊會做出一番有益而體面的事業。可是有一天,湯姆突然宣布他不喜歡工作,也不适于結婚,他願意獨自一人逍遙自在。他不顧任何人的勸阻,離開了自己的妻子,離開了辦公室。他有一點積蓄,就在歐洲各國的首都度過了兩年愉快的時光。他的所作所為不斷傳到親戚的耳中,他們都大為震驚。湯姆當然玩得很高興,可是大家不禁搖搖頭說,看他把錢花光了怎麼辦。答案很快就揭曉了——借債。他很有魔力,而且什麼都不在乎,我從來沒見過有誰比他更容易借到錢。他從朋友那裡得到源源不斷的借款,并且很容易交到新的朋友。他常說花錢買柴米油鹽沒什麼意思,要想花錢找痛快那就得購買奢侈品。為了達到這個目的,他依靠哥哥喬治,在他哥哥身上,他用不着施展什麼手段。喬治是個正人君子,不吃他花言巧語那一套。有一兩次他輕信了湯姆要改邪歸正的諾言,給了他一大筆錢,希望他能悔過自新,湯姆用這些錢買了一輛車和一些非常精緻的珠寶。後來,喬治看出,他弟弟再也不會回到正路上來,他就同他弟弟一刀兩斷了。沒想到從此以後湯姆居然恬不知恥地訛詐起他的哥哥來。一位有身份、有地位的律師發現自己的弟弟在自己常去的飯店裡站在酒吧櫃台後面給客人配雞尾酒,或者在自己的俱樂部外面坐在出租汽車司機的位置上等候顧客,總覺得十分不光彩。湯姆說在酒吧裡伺候人或開出租汽車是高尚的職業,但是如果喬治肯借給他幾百英鎊,他也未嘗不可以放棄這種職業。喬治隻好照借無誤。
一次,湯姆險些進了監獄,喬治心裡非常不安。他去了解這件醜事的詳情,湯姆确實做得太過分了。他雖然狂妄、輕率、自私,但這是他第一次幹不正當的事情,要是被檢舉,肯定會被判刑的。然而怎能讓自己唯一的弟弟坐牢呢?受湯姆詐騙的人名叫克朗肖,是一個睚眦必報的人,克朗肖一定要把此事提交法庭,他說湯姆是個惡棍,應該受到懲罰。喬治費了很大勁,破費了五百英鎊才把事情平息下來。誰料湯姆和克朗肖二人一起兌現了支票,并立即去賭城蒙特卡洛痛痛快快地玩了一個月。事後喬治聽說這件事,氣得要死,我從來沒見過他生這樣大的氣。
二十年來,湯姆賽馬賭博,參加舞會,同漂亮女人鬼混,在豪華飯館吃吃喝喝。他總是穿戴華麗,風度翩翩。他已經四十六歲了,但人們總以為他最多不過三十五歲。他為人極風趣,雖然誰都知道他的人品并不好,可是同他交往卻是一種樂趣。他興緻勃勃,精神飽滿,魔力驚人。為了生存,他定期向我借錢,我從來不惜做出貢獻,每次我借給他五十英鎊,總感到是我欠了他的人情。湯姆·拉姆齊認識所有的人,所有的人也都認識湯姆·拉姆齊。誰也不贊賞他,但又禁不住喜歡他。
可憐的喬治雖然僅比他這位遊手好閑的弟弟大一歲,看樣子卻像個六十歲的老頭子。二十五年來,他每年的假期從來不超過兩個星期。他每天早晨九點半就來到辦公室,下午六點以前從不離開。他正直、勤奮、品格端正。他有個很好的妻子,他對她很忠誠,就連在思想上也從沒有過非分的念頭。他有四個女兒,對她們,他稱得上是最好的父親。他下決心把三分之一的收入存起來,計劃五十歲退休,搬到鄉村的小住宅去。在那裡,他打算栽種花草,打一打高爾夫球。他的一生白璧無瑕。他很高興自己上了年紀,因為湯姆同樣也上了年紀。他搓着手說:“湯姆年輕漂亮的時候,一切都好辦。可是他比我隻小一歲,再過四年他就五十歲了,到那時候他日子就不好過啦。而我到五十歲時,就能存下三萬英鎊了。二十五年來,我總說湯姆最後非要倒黴不可。我倒要看看他到時怎麼辦,我要看看到底是勤勞還是懶惰能得到善報。”
可憐的喬治,我同情他。現在我坐在他身旁,很想知道湯姆幹了什麼敗壞名聲的事情。喬治顯然很震驚。
“你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嗎?”他問我。
我估計也許發生了最糟糕的事情,說不定湯姆最終還是落到了警察手中。喬治幾乎連話也不會說了。
“你不會否認我一生是勤勞、正派、可敬、正直的吧?我一輩子勤勉節儉,期望退休後從儲蓄的一點金邊股中得到微薄的收入。我始終在上帝為我安排的生活環境中履行自己的職責。”
“确實。”
“你也不能否認湯姆是個懶惰、平庸、放蕩、無恥的家夥吧?如果還有一點正義存在,他就該進貧民收容所。”
“的确。”
喬治的臉漲得通紅。
“幾個星期前,他同一個年齡夠得上做他母親的女人訂了婚。現在這個女人死了,把所有的一切都留給了湯姆——五十萬英鎊、一艘快艇,一所房子在倫敦,另外一所在鄉下。”
喬治·拉姆齊握緊拳頭敲打着桌子。
“真不公平,我跟你說,真不公平,真不公平!”
我看了看喬治憤怒的面孔,忍不住放聲大笑。我坐在椅子上搖來搖去,幾乎跌在地闆上。喬治永遠都沒有寬恕我,可是湯姆卻經常請我到他坐落在“五月市”的豪華住宅去享用美食。如果他偶爾找我借上點錢,那僅是出于習慣,最多不超過二十先令。
(極品咖啡摘自外國文學出版社《毛姆短篇小說集》一書,李曉林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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