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返鄉,我發現“污染”這個詞竟然已經頻繁地出現在那些質樸的農民口中。常聽到村裡的老人說,原先每天都會出現在視野中的圌山,現在已經看不見了。污染物像一條灰黃的毯子,将山脈與村莊隔開了。
在所謂“沿江開發區”的規劃中,我的老家不幸被資本看中,成了鎮江地區的化工新區之一。談到污染問題,村民們也面有憂戚。但他們更願意自豪地向我提及另一類“新事物”,比如,鎮上五星級的賓館、六車道的馬路、亞洲最大的造紙廠、雨後春筍般冒出來的化工企業、高鼻子藍眼睛的“外國專家”……當被問及他們是願意生活在過去那個風光秀麗的山村中,還是願意生活在如今灰蒙蒙的“現代化”城鎮中時,他們不假思索的回答異常堅定:“當然是現在啦,今天的生活是過去做夢也不曾夢到過的啊。”
盡管環保人士說,抽水馬桶的發明,是人類文明史的災難之一,可事實上我們一天也離不開它。我們對它的依賴是雙重的:身體對一種便利的生活設施的依賴,以及心靈對一種文明象征物的依賴。而作為風景的圌山在我們的視線中消失,本身也就成了一個隐喻:因欲望而做出選擇,以及因選擇而付出代價。将圌山與我們隔開的肮髒空氣,歸根到底是文化的分泌物——它作為多出來的東西、人為的東西、附加的東西、奢侈的東西,與文化本身具有完全相同的基因。
小時候,我曾經對資本家将牛奶倒入大海這一行徑所蘊含的“經濟學常識”百思不得其解。不過,我對時下很時髦的想盡一切辦法來擴大和刺激内需,并将它作為拯救經濟首選方案的做法,仍然覺得不可思議。需求為什麼需要刺激呢?難道我們餓了,手中又有錢,還不知道吃飯,冷了還不知道買衣服,需要有什麼外界的刺激嗎?如果我已經吃飽了,又受到強烈的刺激,繼續吃下去,那麼除了消化不良和糖尿病,還會有其他的結果嗎?有人說,當代經濟學或資本主義文化邏輯所關心的并不是你得不得糖尿病,它關心的是你的消費和購買欲。另外,你得了糖尿病也不是什麼壞事,因為醫療方面的消費順便也被刺激起來了。在一定意義上,所謂的刺激需求,所刺激的并不是簡單的日常生活所需的消費需求,而是通過一種特殊的文化觀念所灌輸并建立起來的超級需求,也就是卡爾·馬克思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所發現的那種過剩性需求。它所刺激的是一種過剩性欲望,而無休止的欲望本身正得益于文化的哺育。
記得小時候讀巴爾紮克的《歐也妮·葛朗台》,總覺得這個吝啬鬼的形象,與吳敬梓筆下的嚴監生有幾分相似。但仔細想想,又覺得這兩個守财奴不太一樣。嚴監生守财的行為,表面上看是為了節約燈油,實際上,是在占有的慣性下被欲望反制。而葛朗台的目标自始至終都非常清晰——為死後在天國占據一個好位置而拼命積累世俗的财富,其邏輯與新教倫理和資本主義文化精神完全一緻。因此我們可以說,嚴監生這樣的人是屬于“前現代的”,他的可笑源于欲望的偶發性迷失,而葛朗台則是現代資本主義文化的實踐者和犧牲品。
衆所周知,除利潤之外,資本沒有其他目的。資本家既然可以将牛奶倒入大海,他們當然也可以劫持政府,幹預國家機器。比如,像美國資本家曾經做過的那樣,通過故意延後或取消公共交通設施的建設,迫使消費者購買汽車。當然,他們也可以控制言論、媒體和話語,培育并塑造他們認為理想的消費者。這就造成了目前社會中司空見慣的滑稽局面:富人大多以慈善者的面目出現,進而被包裝成“救世主”一類的角色,而作為污染禍首的跨國資本和企業,反而成了“環保英雄”。
(林琅摘自譯林出版社《博爾赫斯的面孔》一書,黎青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