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出生到15歲,我都住在眷村──先後不同的六七個眷村,從高雄鳳山到台北内湖,端看父親職務的調動。
1949年随國民黨來台灣的百萬軍,其中99%以上都是單身的中下級軍人,幾乎不具備娶妻生子、安家落戶的養家條件。20世紀50年代中期,政府便用“美援”在全島各個窮鄉僻壤興建簡單狹小、每戶僅6坪(約19.5平方米——編者注)大的眷舍,為成家的軍人提供安身之處。簡單地說,這就是眷村。
他們餓不死也走不掉,不知自己在海島一待,就要近半個世紀,與故鄉的父母親人音信斷絕。等到晚年得以返鄉時,就像那則日本童話一樣,從龍宮回家的浦島太郎,成了故舊鄉人都不識的白發老公公。
我們就是他們的下一代,從小生長在一個具體而微的大中國之中——一連棟的8戶人家有10多個省籍,因為有些家裡的爸媽是不同省份的。所以,除了四川話和貴州話,全中國的方言,沒有一種我聽不懂;除了每家都必有的獨門臭醬豆,沒有哪一省的菜我沒有嘗過;我們甚至“參與”了每一場大大小小的戰役,在沒有電視的年代,晚間的娛樂活動,就是聽長輩講大大小小的戰事,他們口中的老家比社會課本裡的地名還近在眼前,像番禺、武昌……我們仿佛同時活在兩個世界:白天,教室中琅琅的齊聲誦讀好真實,老師抽打手心的疼痛也好真實;晚上,我們回到那封閉的小世界,做着一場醒不來的大夢。
所以,我最喜歡放學後,從學校返家的那一段時光。
我們往往一出校門,一脫離糾察隊記名字的監視,就隊伍大亂或各自重組。也許去影劇五村那個海軍村,我的同班好友蔡琴和我喊叔叔的詩人洛夫、痖弦都住在那兒;也許去精忠新村,也許去内湖一村,那是陸軍的村子,不像空軍、海軍的村子有趣好玩;也許到這些村子後的小山林去遊蕩探險,山中的零星墳墓充滿鬼故事,水塘和梯田狀的菜圃間,有我熟識的野草野花,其特有的幽微香味,我至今難忘;也許我們會到山林後務農的同學家,與我們争前3名的她,就在四合院中的曬谷場,以長條木凳為桌、小木凳為椅做功課,好令人吃驚。
那個時代的父母和今時的爸媽一樣忙于家庭生計,隻管功課有沒有做好,不管子女其他方面的生活和交往,家家門戶洞開。我們這群小家夥,便你家待待我家探探,看看牆上父母的結婚照,瞧瞧爺爺、奶奶的古裝照片。從木箱中翻出媽媽的繡花緞旗袍、珠珠鞋、一兩件殘缺的首飾,旋開一扁圓盒百雀齡面霜,讓衆人嗅嗅……在另一戶人家,我們把早餐多出來的饅頭切片,油煎,蘸白糖或辣椒醬吃。在蔡琴家,圍着唱機聽她的海軍爸爸從國外帶回的西洋流行歌,雖然我們沒一人識得ABC,但都唱得字正腔圓。
我們還一起去憲光新村。憲光的媽媽較年輕,眼力好,手腳利落地做着穿珠繡花的代工。我們在一旁假裝做功課,偷偷撿拾掉落在地上的珠子,回家收藏在餅幹盒充當的珠寶箱裡。箱裡還有第一顆乳牙,已死的心愛小狗“熊熊”的一撮毛,數顆美人蕉種子,一塊在校園榕樹下挖到的、我認為是古物的碎瓷片……月考考完的下午,我們就遠征山林,再去無數塊稻田後的磚窯場。那裡天曠地遠,腦海中不由得浮現出僅會的幾句詩,好比那齊齊被秋風拂過、一頓一挫的五節芒:“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等那日落磚窯廠後,便真是“大漠孤煙直”了,有關蒼茫景象的詩句争相湧上心頭:“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
我們還一鼓作氣,走到距松山機場不遠處,路被大江生生阻斷,久久望去,終等得一架飛機起落。我們仰頭望着那蓋頂的龐大機身,并沒被那比雷聲還響的轟鳴聲吓到。我們望着它遠去,一直到消逝不見。好惆怅,就像好友或自己的什麼被載去遠方,于是都暗暗立誓,有一天,也要去飛機去的地方,不管天涯或海角。
等我長大,也為人母後,唯一堅持的,就是讓自己的小孩讀離家最近,可以步行上學、放學的學校。她不幸生長在台灣治安最糟的年代,我們大人就輪流遠遠跟着她,看她與同學推推搡搡,拔一株狗尾草互相搔癢,或一起蹲在圍牆下觀看群蟻搬家,有時為紋白蝶幼蟲在十字花科野草上的成長留下記錄,有時撿一個蟬蛻的空殼送給家裡的貓咪,或摘幾葉香椿給公公涼拌豆腐,或兩手端着受傷的蜥蜴含淚要我醫治它……我隻希望,她有個可堪回憶的童年。
因為我就是在那上學放學之間,認識了這個鮮活真實、獨一無二的世界。我早早知曉世上人有百種,人人都有不同的來曆、不同的記憶和不同的故事,且得以明白,書上種種知識并非隻能用來應付考試,還可以說明、佐證并支撐你看到的世界。因此,我更喜愛在書本閱讀中尋求幫助,因為書本可以讓我更深刻地懂得我所好奇、所觀察的眼下世界。
我在童年養成的好奇觀察,包括閱讀在内的四下遊蕩探索的習慣,一直是我至今還想寫、還能寫的動能。這是始料未及的,它們已經不僅僅隻是童年往事了。
(王樹芳摘自重慶出版社《昨日當我年少時》一書,李小光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