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識黃宗英老師之前就讀過她的作品。她是一名演員,從小和她哥哥黃宗江的性格和文風都很接近。黃宗江的文字跳躍性很強,不着邊際,好像是一把豆子撒得到處都是,但最後還能收回來。黃宗英也是這個特點。演員出身的她有一種舞台感,這種舞台上蒙太奇般的跳躍性和她的文字打通融合了,這是她的一大特點。
她是一個才女型作家,雖然她很早就當了演員,沒有接受過正式的科班教育,但她從小就飽讀詩書。她晚年到了北京,還去上函授大學,甚至還學英語。她讀了很多作品,可以說一生都在學習。
一個人的修養是由人生的經驗和文學的積澱構成的,黃宗英在這方面的個性特點和同時代的女作家相比,是非常與衆不同的。她很敏感,政治主題抓得很緊,但在寫作主題上卻能标新立異。比如她選的人物,就很不一樣。20世紀70年代末,描寫科學家成為當時的熱潮,徐遲寫了《哥德巴赫猜想》,後來又寫了植物學家等人物。黃宗英也寫科學家,但她選的是與生态環境有關的團隊,比如《小木屋》,不隻寫徐鳳翔一個人,實際上是寫一個團隊。在她晚年長達20年的時間裡,《小木屋》一直是她創作的一個支撐點。
跟馮亦代結婚後,她最後一次進西藏,大家都勸她不要去,但她堅決要去。第一,她想拍紀錄片;第二,她還想繼續寫《小木屋》。她把文學當成了她的生命,所以她就會很投入地去想各種各樣的題目。但黃宗英的身體不是太好,那次從西藏回來後,她的身體就徹底垮了。
黃宗英的性格是,她想到的事情一定要去做,就像她的黃昏戀一樣。她想到了馮亦代,兩人就較上勁,最後真的走到了一起。婚姻對他們來講,在一起生活并不是首要的,重要的是晚年這種感情的寄托和宣洩。所以,他們寫情書的過程,實際上是文學寫作的過程,而且因為比較隐私,并不會顧忌他人的評價,所以反而能寫出很多精妙的句子,間或有帶點感情的、性感的辭藻等,體現了老年人談戀愛時的萌動。
她的語言有種不合規範的跳躍,她的思路也有種天馬行空的變化。我覺得這樣一個人,在20世紀50年代能夠從演員很快轉行為作家,這本身就是文壇的一大幸事,也是一個非常特殊的現象。
黃宗英是位很聰明的作家,她把舞台的感覺、銀幕的感覺和文字的感覺糅在了一起。值得一提的是,她的千字文是非常精彩的,一小段一小段的故事很有味道。不談她寫的人物與時代的關系,光談她的謀篇布局、起承轉合和她開篇到結局的那種跳躍性風格,從散文寫作手法上來說,也是頗值得我們欣賞和研究的。
愛是永遠的沖動黃宗英與馮亦代談戀愛時來往的書信,我認為可以稱為當代文人戀愛情書中的經典之作。
“文革”之後,經曆了趙丹去世之痛,黃宗英有段時間是單身的。她對很多陌生領域都有一種極其強烈的渴望,像翻譯和外國文學,這都是她過去很欠缺的。馮亦代是杭州人,他們在上海碰面後,黃宗英覺得跟馮亦代聊天、寫信是一種快樂。到兩個人在北京結婚後,快80歲的黃宗英還去夜校學習英語。我去探訪她的時候,經常看到她在學習,不懂的就過去問一下馮亦代。兩個人晚年的戀愛時光,我認為是她精神生活的一種升華。電影《幸福狂想曲》(1947年),黃宗英飾張月華黃宗英不光學英語,她還上别的課。我看到她做了一個課程表,上午做什麼,下午做什麼,都寫得清清楚楚。她是一個求知欲很強的人,她與有知識、有文化修養、有世界文學視野的馮亦代走到一起順理成章。
1992年的一天,我和愛人在什刹海為馮亦代過生日,約了4個人一起吃飯,馮亦代就跟我們說他跟黃宗英的事。
他們婚後的生活很有意思。因為馮亦代的房間很小,開始是在同一個房間裡放兩張桌子,一人用一張。後來因為從西藏歸來後黃宗英的身體不是很好,就在隔壁房間也支了一張桌子,兩人各自忙各自的一攤事,忙完後會找時間坐在一起聊聊天。說得開心的時候,馮亦代便哈哈一笑,我覺得他們之間是非常恩愛的。
我舉個例子,馮亦代晚年突發腦出血,住在中日友好醫院,那會兒我基本每天去一趟。馮亦代中風後不能說話,也不能寫字,我們就拼命想讓他恢複說話和寫字的能力。
黃宗英就拿了一個黑闆,讓馮亦代每天在黑闆上寫字,然後再教他說話,一教一個多小時,一個字一個字地教,就像教演員說台詞一樣。這樣堅持了幾個月,馮亦代漸漸能說話了,并且他的記憶也開始恢複了。在黃宗英堅持不懈的訓練下,他最後也能順利地說出很多話來。過了兩年,馮亦代講話開始恢複到過去的樣子,但隻會講上海話,不會講普通話了。
他們晚年也拌嘴,也鬧過别扭,好幾次是我在中間斡旋。有時候我一氣之下甩手走了,然後他們寫封信過來,我再去幫忙斡旋調解。因為我和他們在一起時間久了,覺得他們人品都很好,隻是每個人身上都有各自的缺點,這都不是太大的事。
黃宗英有很多信,包括往來的情書,還有人家送的東西,都放在了我這兒。這些東西放雙方的孩子那兒都不合适,捐給什麼地方也不是一個很好的歸宿,所以黃宗英說就暫時放到我這兒。
我将她所有的資料收集分類,分得清清楚楚。一部分是來往的書信,尤其是她和馮亦代的信;另一部分資料是她的著作。每本書對黃宗英來講,都是一生寫作的紀念,但有些書她自己都忘了。比如說最早的《和平列車在向前行》,這是她從演員轉型為作家的第一本書,還有她的第一個電影劇本,後來的報告文學就不用說了。她現在90多歲了,還在寫,上次我去她家的時候,她剛好寫了一篇小文章,是我帶回來發表的。
黃宗英是一個追求生活質量和文化深度的人,所以她能夠轉型為作家。同時她也演戲,也拍紀錄片,貢獻了《小木屋》《望長城》等“文革”之後中國當代紀錄片的重要代表作。拍攝《望長城》時,60多歲的她把長城走了個遍。她是閑不住的人,也是個有創意的人,隻要生命還在繼續,她就會閱讀。她的理念是要死就死在閱讀和寫作上,這樣不會閑着無聊。
黃宗英就是這樣一個人,讓人敬佩。很多事情她都不太知道,甚至都不知道,但她心裡應該已經感覺到家裡的一些事情。她很堅強,但堅強靠什麼?就是靠閱讀、寫作和回憶,以此來擺脫現在的孤獨。
在苦難中洞察人生黃宗英有段時間曾經寫過類似傷痕文學的書,晚年才開始寫散文。我們原來認為她是在躲避某種東西,其實她是找到了一種大愛。這個社會不需要太多的傷痕文學,不需要太多負面的反思,我們現在缺少的是小小的快樂和人生的一些樂趣。黃宗英在20世紀90年代以後就自覺地在這樣寫,寫得也讓人動容。
她在“文革”中的經曆,包括趙丹的經曆,在我編的《趙丹自述》裡有很多含着血淚的叙述。黃宗英在趙丹那個時代,是跟潮流跟得很緊的。可能我們很多人認為她是很革命的人,但經過了“文革”的動蕩,她對曆史有了更真切的感情,所以她晚年對巴金的《随想錄》非常推崇。
她寫報告文學《星》寫得也很凄慘,讓人過目難忘。我覺得人随着年齡的增長,特别是她晚年有這麼一段婚姻後,開始對人生有一個新的認識。曆史都會有錯誤,而曆史的錯誤對包括趙丹和她在内的很多人會造成很深的傷害。如何面對?我想,就像黃永玉寫的《無愁河的浪蕩漢子》扉頁上的3個詞——愛、憐憫、感恩,哪怕是對傷害過他們的人,也不是直截了當地用揭露或咒罵來解決,而是心懷憐憫。
黃宗英一生太苦了,從十幾歲許配婚姻開始,就遇到了很多災難。這樣一個人,沒有堅強和豁達的心态很難活得痛快踏實。讀她的回憶錄會發現,她的文字裡很少有抱怨,更多的是對一些細節的渲染,而這些細節是用來展現那個時代的生活風貌的。
黃宗英經曆了太多的苦難,看過了太多的風雲,多大的人物都見識過,多小的人物也親近過。所以,任何人在她面前都是普通的,無所謂上和下、好和壞、對和錯,這是真正的洞察人生。她最後達到了寵辱不驚的境界,這種境界一般人是達不到的,我覺得這是她最了不起的地方。實際上我們大家都經曆過苦痛,但是經曆過後,對痛苦的判斷和感悟能否升華,這就是人生的另外一種境界了。苦難會讓她難過,但她總能很快走出來,走出來的方式就是寫作。
仔細琢磨一下,哪個時代沒有艱難的事情?哪個人的人生能始終平坦呢?那麼就看每個人的定力和心态了,這是最重要的,該挺過來就挺過來了,挺不過來就沉淪了。挺過來的人一定有自己的方式方法,黃宗英的方式方法就是永遠對新的事物充滿好奇。這種好奇心讓她不會永遠沉浸在過去的痛苦之中,好奇讓她能夠化解過去的悲痛,給讀者帶來新的東西。
她的好多小文章,我覺得年輕人都可以看看。每一代人有每一代人的苦難,痛苦都是挺過來的。每個人的人生都不會順風順水,唯有靠你自己。黃宗英就是這樣用自己的方式走到現在,并且她還将繼續走下去。
(孫光星摘自《今晚報》2017年2月17日,視覺中國供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