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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毋渡河,毋渡河

時間:2024-11-06 05:54:58

黃永厚

同永厚先生相識,是在30多年前。他從合肥來到北京,客居于紫竹橋附近的中國畫院,一位朋友約我一道去拜訪他。

未見之時,隻能憑對他兄長永玉先生的印象想象,不料一見之下,大為意外。若論模樣,兄弟二人頗為相像,一旦交談又似迥然有異。永玉先生穩健深沉,雖然健談,但對初次相識的人,總保有一份矜持,令人敬重之餘也有幾分敬畏。永厚不同,他熱情洋溢,毫無遮攔。我們去時,他正在作畫,迎我們進去,便道:“等一下,我畫完這幾筆。”

桌上鋪着紙,已經畫了大半,尚看不清總體模樣。這時,他對着鏡子張嘴龇牙,做威猛狀。端詳片刻,回到桌前,勾勒幾筆,正是鼻口須胡部分。抛下筆,又忙着倒水。待到坐定,才說,這畫的是李逵。先前畫過,被朋友要去,這才又畫一張。

待到我隔幾日再去,那張李逵已經畫好,貼在牆上:足蹬芒鞋,挺胸凸肚,一臂撫胸,一臂提斧,下垂無力,腳下是一隻跌碎的酒碗,當是被宋江下毒後憤怒、痛苦的情狀。上方題道:“世上幾多開山戲,每到收場總傷懷。”

這幅畫最初作于“文革”中。永厚當過兵,對老帥們深懷敬意。偷偷作畫,也是為了“抒憤懑”,隻能供朋友們偷偷觀賞,終被一位朋友攫去。

這幅畫被他一位也是姓陳的朋友(若沒有記差,是叫陳夢麟)看到後,填詞一阕,調寄“念奴嬌”。詞曰:“殺星下凡、旋風起,難分須黃鬓綠。剛腸一條斧一對,真正中華民族。不顧身軀,不求功績,赤膊迎飛镞。太平時節,竟遭楚州鸩毒。人贊将軍,生平曾殺蟲捉鬼,地天難服。我更重之,山寨上、怒砍杏黃大纛。宋氏大哥,趙家皇帝,任誰弄鬼蜮。鐵牛在此,咬牙磨斧深谷。”永厚用畫筆将這情感記了下來,引起了讀畫人心頭的共鳴。

他這一類的作品還有很多。

另一幅《大王過長安》,畫的是一隻卧虎,匍匐于地,然雄風猶在。跋語注明是丁巳清明舊作,正是為祭奠周總理、呼喚鄧小平複出而作的。圖之所喻,不言自明。圖上題詩:“大王過長安,經年雷不散。似聞吼聲遠,惡雲驚複見。憶昔菜花繁,碧血薦白幡。天公應抖擻,不許隐南山。”畫這樣的畫,在那個年代需要有多大的膽量,冒多大的風險!那畫,表達的是畫家個人心靈的呼喚,但現在能夠

在公開場合看到的此畫,已是黃先生30年後複制的了。從不能公開到可以公開,是時代的進步,也是個人人格與感情抒發的一大解放。難怪他要感慨地寫道:“唉,好長的人格跋涉之路!”

“文革”過去之後,一位北歐的美術家來華,看到了永厚先生的這些畫作,很感興趣。他回去後寫了一篇評介,給永厚先生這類畫作加了一個名稱:“大字報畫”。永厚先生很喜歡,因為一個畫家,能在那個時代,以畫筆記錄下時代的真相,正是一種另類的“大字報”啊!藝術家的精氣神,藝術家對時代的責任,畢現無餘。我對永厚先生的尊敬,我同永厚先生長久的合作,其情感的根源也在于此。

永厚先生喜歡讀書。這似乎是天性。他讀書很雜,有時是聽别人說到,有時是從報刊上看到,文、史、哲、經都願涉獵。好處是博雜,弱點是不系統。但有一點卻是系統讀書人所不及的,那就是他邊讀邊想,不是想什麼“體系”,而是想書中所論與他平日所思的聯系。若有所得,便會勾起他的畫思、畫意,讓他産生創作沖動。這種時候,他每每會打來電話,劈頭就是:“你聽啊。”接着便把他想到的題跋念給我聽。他念得很快,不講前因後果,也不管我是否聽懂,一通念完,便問:“怎麼樣?”怎麼樣?我聽都未聽明白,隻好請他慢點再念一遍,結果還是沒聽明白。他說他畫了一張,我說:“哪天去您家看。”于是,挂斷。等到我去他家,才明白他畫了什麼、寫了什麼。

譬如,那張《風賦》,是讀了宋玉的《風賦》後畫的。畫面是宋玉當風,衫袖袍帶,臨風飄拂。宋玉是美男子,那圖色彩亮麗。跋語是他習慣的長跋:“楚襄王三逼宋玉,使成‘共風’之說。‘發明耳目’,頌大王之雄風;‘死生不卒’,申萬民之冤苦。揚子曰:‘屍位素餐,壯夫難為。’後世之舐痔罵街,遂立門戶。嗟乎,《風賦》歌德,或為絕響……是知宋人曹商,賈府焦大,千古同宗也。”

他在說什麼?他想說什麼?他讀了《風賦》,很欣賞宋玉的文采,那是肯定的。欣賞什麼?欣賞宋玉在楚襄王威逼之下,還能實話實說,雖然用了很華麗的辭藻,但畢竟沒有跟風吹捧。

《風賦》說的是:楚襄王遊于蘭台之宮,宋玉、景差陪侍。一陣風吹來,襄王大悅,突發感慨,以為這風該是他與庶人共享的吧!于是要宋玉以此為題,做一篇文章。但宋玉沒有順着他的思路去做拍馬文章。相反,他把“風”分作了雄風和雌風兩種:雄風是專屬于大王的,能使他“清清泠泠,愈病析酲,發明耳目,甯體便人”;至于雌風則是庶人之風,隻能使人“中心慘怛,生病造熱……死生不卒”。用這種雌雄二風之說,委婉地揭示了社會的貧富對立與命運不公。

永厚先生作畫,大概是有感于後世難有宋玉之才,要麼如焦大撒潑罵街,要麼如曹商拍馬舐痔,各立門戶,斯文遂絕。

永厚先生當年在上海,沒有錢去大展館辦畫展,于是到虹口公園一處小展廳辦了個人畫展。小展廳地處僻遠,不料來了不少畫界“大腕兒”。有人見他的畫題跋滿紙,不禁起疑:“這是中國畫嗎?”恰被朱屺瞻先生聽到,便回道:“是國畫,這種畫很難畫,要讀許多書。”永厚先生的畫别具一格,得益于他認真讀書。

他讀書很雜,但不論讀什麼,都非常認真,并在書邊密密麻麻寫下許多心得或評語。這些寫下的心得、評語,有的便化而為圖。譬如王安石的《讀孟嘗君傳》,并不難找,《古文觀止》裡就有。讀過的人很多,但好像隻有他将之畫成了圖,而且自出手眼。

這幅圖的跋語:“或難王介甫,特雞鳴狗盜之雄。曰:亦土産也!田文仁者,不忍絕其種。”雞鳴狗盜的故事,出自《史記·孟嘗君列傳》,是說孟嘗君要逃離秦國,到了函谷關,還未到開關之時,但後有追兵,情況緊急。門客中有能學雞鳴者,一叫,群雞皆鳴,于是開關得脫。此後多有贊孟嘗君廣招門客,不去雞鳴狗盜之徒,所以大難得脫。但王安石不以為然,認為孟嘗君不過是“雞鳴狗盜之雄”。真正的“士”,羞與為伍,反倒不來了。永厚的跋,是借王安石的畫,從反面調侃了一下孟嘗君。他的意思是:這些雞鳴狗盜之徒也是“土産”。孟嘗君不過不忍他們絕種罷了。雞鳴狗盜之徒,何世無之,何處無之?孟嘗君或許是不忍這些混飯吃的家夥活不下去。仁者,何世無之?雞鳴狗盜之徒也就可以一直混下去了。

這種從讀書中來的話題很多,讀書不絕,畫題不斷。要緊的是世事洞明,畫題才有新意。否則,死讀、呆讀,何益之有!

永厚先生是重情義的人。他的有些畫作,就是從情義中來。這幅《捉蒲團》便包含了一個動人的故事。

陳夢麟,是永厚的一位好朋友。大概是1981年吧,陳夢麟想從外地調回合肥,問永厚先生能否施以援手。那時,永厚先生還是一位大學教師。他為人耿介,不會走門子。自己沒有什麼路子,也沒有什麼得力的朋友,盡管到處托人,終無結果。他覺得愧對友人,無法交差,隻好畫了一張畫,送給友人,表達抱歉的無奈心境。畫題就是“捉蒲團”。蒲團,又稱“跪草”,是跪拜的用具。畫上題道:“無地置跪草,放膽笑貞觀。”

貞觀,是顧貞觀,為了救好友吳兆骞,向來不求權貴的顧貞觀,還是走了門子,求助于納蘭性德。永厚先生畫題的意思是:我連磕頭的地方都沒有,所以可以放膽嘲笑顧貞觀向權貴低首了。這是一種可歎的無奈。

接到這幅畫,能詩的陳夢麟寄詩一首回贈:“痛哉梁汾屈膝處,生亦難,死亦難,菜根澀,布衣寒,平生意氣猶軒軒。傲骨何曾向人屈,甯不痛哉,而今為我捉蒲團。有人金龜寶馬可換酒,有人狂歌直上天子船。我公赤條條地一身之外無長物,更況是皮黑筋老不忍看。拼此軀,因我折,痛甚至哉、登樓狂哭枉捶欄。我讀永厚畫,氣尚溫,腸已斷,烏頭馬角總是幻。銅山鐵劵不及故人一片丹。山陽慘笛豈忍聞,飛霜不擊雪漫漫。休休,公毋渡河、毋渡河,君勿捉蒲團,令我摧心肝。丈夫膝下有黃金,文章得失豈由天!三更拍枕頻驚起,似聞鬼哭心倒懸。甯古塔前倒身拜,雨霰如淚迸江南。”

當年讀到這幅畫、這首詩,我忍不住雙眼淚流。這是兩位正直的知識分子無奈的傾訴,情至深,意至切。我相信這幅看似私人之間互贈的詩畫,将會有永久的價值。

永厚去世了。他的畫品、他的人品,都将為後人稱道。

(山高摘自《北京青年報》2018年8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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