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汪曾祺老先生住在蒲黃榆,我被借調到《文藝報》工作,因為孤單,節假日隔三差五地到老頭家蹭飯。
汪曾祺在文壇的美食大名,跟他的廚藝有關。據汪朗統計,除了汪先生的家人,我是嘗汪先生的廚藝最多的人。因為吃多了,總結老頭的美食經如下:一是量小。汪先生請人吃飯,菜的品種很少,但很精,不湊合。量也不多,基本夠吃,或不夠吃。這和他的作品相似,精練,味兒卻不一般。二是雜。這可能與汪先生的閱曆有關,他年輕時四處漂泊,口味自然雜了,不像很多的江浙作家隻愛淮揚菜。我第一次吃雞從,就是1986年在他家裡,炸醬面拌油雞從,味道仙絕。
因為周末汪朗帶媳婦和孩子看老爺子,我們就認識了。汪朗一來,汪先生就不下廚了,說:“汪朗會做。”老頭便和我海闊天空地聊天,當然我開始是聆聽,時間長了,話也多起來。汪朗則在廚房裡忙這忙那,到十二點就吆喝一聲:“開飯了。”汪朗做的飯菜好像量要大一些,我也更敢下筷子,味道更接近北京家常菜,不像老頭那麼愛嘗試新鮮。
老頭走了,我們都很難受。之後看到汪朗懷念父親的文字,不禁驚喜:文字的美感也會遺傳嗎?又看到他談美食的文章,就更加親切了。因為我也寫關于吃喝的文章,但基本是借題發揮,和他的“食本主義”比起來,我像個外行,以緻他發現我文章中的常識性錯誤——将麻豆腐誤作豆汁兒。對于食物的曆史淵源和掌故,他更是如數家珍,信手拈來,當代文人,鮮有其格。
他也有不及的時候。有一次,我說到汪先生送我朝鮮泡菜的事,他很驚訝,他不知道老頭兒居然還會做泡菜,他自己都沒有嘗過。我很是得意。
我到北京十餘年,與汪朗的往來也慢慢多了些,時不時地還在一起切磋食經。他的嘴巴很刁,我推薦的飯店他總能品出其中的最好味道。我寫的一些小文,他時不時鼓勵一下。
前不久,他電話邀我吃北京的爆肚兒,我說“好啊”。那一天,他還從家裡拿來茅台酒。酒過半巡,他說出原委:“我的書重版,你寫個序吧。”哈哈,原來是“鴻門宴”。我們都樂了,其實還是想找個理由在一起喝酒聊天。那天喝得很高興,手拉手兄弟般暢談。
汪家人厚道、實在,汪朗猶勝。我一直視他為兄長,但他的一次舉動讓我感到意外。2011年5月,我女兒結婚,汪朗自然要作為座上賓。宴畢,衆人散去,汪朗還在電梯口。我說:“你還沒走啊?”他說:“我幫你送客人呢。”我說:“都走了。”他說:“我得等他們都走了,我才走。我雖然比你大,但你和我父親是一輩兒的,你家裡有事,晚輩我該最後走。”
家風如此,文風自然。
(田曉麗摘自微信公衆号“王幹作文坊”,劉志剛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