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詩人,華茲華斯,他窮困潦倒,以乞讨為生,一直夢想着完成他最偉大的詩篇。這就是《B.華茲華斯》,奈保爾《米格爾街》的第六篇。這個短篇小說總共隻有七章。在第二章的開頭,作者是這樣寫的:
大約一周以後的一天下午,在放學回家的路上,我在米格爾街的拐彎處又見到了他。
他說:“我已經等你很久啦。”
我問:“賣掉詩了嗎?”
他搖搖頭。
他說:“我院裡有棵挺好的杧果樹,是西班牙港最好的一棵。現在杧果都熟透了,紅彤彤的,果汁又多又甜。我就為這事兒在這裡等你,一來告訴你,二來請你去吃杧果。”
這一段文字反常的地方有兩處:一、生活常識告訴我們,乞丐都是上門去找别人的,可是,華茲華斯這個乞丐很特殊,他犧牲了寶貴的“謀生”時間,一直在那裡等待“我”;二、乞丐都是向别人要吃的,這一次卻是華茲華斯給别人送吃的。你看,反常吧?
不要小瞧了這個反常,從這個反常開始,華茲華斯的身份變化了。他乞丐的身份開始隐去,而另一個身份,孤獨者的身份開始顯現。也就是說,華茲華斯由“詩人+乞丐”,變成了“詩人+孤獨者”。無論是乞丐還是孤獨者,都是需要别人的。
“賣掉詩了嗎?”這句話可以說是整篇小說的基礎。華茲華斯是誰?一個倒黴蛋,一個窮鬼,一個孤獨的人,在這樣一個世态炎涼的社會裡,有人搭理他嗎?他有說話的對象嗎?當然沒有。如果我們回過頭來,仔細回看第一章,我們很快就會發現,整整第一章都是華茲華斯和“我”的對話。在對話的過程中,華茲華斯有一個重大的發現,他發現“我”也是一個詩人,并且像他“一樣有才華”。這當然是瞎扯。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呢?是敏銳的、情感豐富的詩人發現了一樣東西,那個孩子,也就是“我”,是一個富有同情心的人。這顆寶貴的同情心在他們第二次見面的時候就得到了證實:一見面,孩子就問,賣掉詩了嗎?對華茲華斯來說,還有什麼比這個更寶貴的呢?沒有了。話說到這裡我們就明白了,他在路邊等“我”,一點也不反常。這一老一少彼此都有情感上的訴求。我想告訴你們的是,《B.華茲華斯》是一篇非常凄涼的小說,但是,它的色調,或者說語言風格,卻是溫情的,甚至是俏皮的、歡樂的。這太不可思議了。奈保爾的魅力就在于,他能讓冰火相容。
第二,華茲華斯不去要飯,卻在那裡等“我”、邀請“我”,為的是什麼?從表面看,是請“我”吃杧果。但讓我們來注意一下,一向簡潔的奈保爾怎麼突然那麼啰唆,讓華茲華斯說了那麼多話。這番話呈現出來的不是别的,正是華茲華斯和一棵杧果樹的關系。什麼關系?審美的關系。我不知道别人是怎麼看待這一段的,這一段在我眼裡迷人極了,一個潦倒到這個地步的人還如此在意生活裡的美,還急切地渴望他人來分享美,這是鼓舞人心的。
許多人都有一個誤解,覺得審美是藝術上的事,是藝術家的事,其實不是。審美是每一個人的事,隻是在許多時候,當事人自己不知道罷了。審美的背後蘊藏着巨大的價值訴求,蘊藏着價值的系統與序列。可以這樣說,一個民族和一個時代的質量,往往取決于這個民族和這個時代的審美願望、審美能力和審美水平。如果因為貧窮,我們就在心理上剔除了美,它的後果無非兩個:一、對美的麻木;二、對美的誤判。對美的誤判相當可怕,具體的表現就是拿心機當智慧的美,拿野蠻當崇高的美,拿愚昧當堅忍的美,拿奴性當信仰的美,拿流氓當潇灑的美,拿權術當謀略的美,拿背叛當靈動的美,拿貪婪當理想的美。
奈保爾的價值到底在哪裡?他是為我們描繪了一幅貧困、肮髒、令人窒息、毫無希望的社會景象,但是,這貧困、肮髒、令人窒息、毫無希望的生活從來就沒有讓人真正絕望過。正如餘華在《活着》的韓文版序言裡所說的那樣,它證明了“絕望的不存在”。它生機勃勃,有滋有味,蕩氣回腸,一句話,審美從未缺席。這太重要了。你看看華茲華斯,都潦倒成啥樣了,讨飯都讨不着,可他在意的依然是一棵樹的姿态。
(檬男摘自人民文學出版社《小說課》一書,王娓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