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羊不知道有個人在山坡上等它們。羊走路、吃草、爬山,都跟着長得好的草走。長得好的草,是給羊嘴鋪的路。草長歪了,它們的路也歪了,隻是它們跟着長歪了的草走,很久才會發現自己走歪了一條路。
草掌握了羊的路。有些草就開始動歪腦筋,讓自己長在懸崖峭壁上,給羊鋪一條通往懸崖峭壁的路。草的命長,心眼多,喜歡把一些光明正大的事情放在地下解決。地下能夠解決的事情,人和羊很少能插得上手。人可以避開草,不和它打交道,但是羊不行。
人用糧食養活自己,可不能用糧食去養活一群羊。人和羊打交道,就是一件假模假樣的事。人摟着羊,耳邊留下的“我的乖乖,我的好羔羊,你是我的心肝,我好喜歡你”之類的話,都是假話。人養羊,本身就是對羊有所圖。
羊可能早看出了人的壞,在人的甜言蜜語裡,隻是應付一下,就轉身離開了。羊相信的是一棵棵立在山坡上的草,草是它們往前或往後要走的路,草是它們的命。即使草把它們帶到懸崖上,它們也感謝草能夠讓它們活到能夠活到的歲數。
羊,不會去憎恨給它們帶彎了路的草,即使路彎了,它們也能從彎路上走回正道,回到羊圈。
凹村每家每戶都養牛和羊,牛的頭數少,引不起我的重視。羊不一樣,每家一養就是一群。每天早上,核桃樹下的小路就被羊群填滿了。放羊的,張家過了劉家,楊家過了馬家……
前後兩家的羊中間有人隔着,人是前後兩群羊中間的隔擋,像一棵老樹長在土牆外,不讓一陣風吹進院裡。
人站在羊中間,不讓兩群羊混在一起。其實,誰能擋住羊與羊的相會?
今天,我坐在山頂等待一群羊爬上山尖。我知道這群羊一定會走這條路,這是一條被草帶歪了的路。草長在我的腳下,高得沒過我的膝蓋。我在草長得最好的地方停下腳步,草帶不歪我的路,我不靠草生活。
等羊來,我無事可做。雲和天,凹村的那片溜溜地,這些我都看厭了,我每天都在和它們過生活。它們在我的眼睛裡,都舊得不能再舊了。
我看草。草在我的生活裡随處可見。路邊、牆腳、豬圈裡,都有它們的影子。這些草長在凹村,生活在人們的眼皮下,被人看着長大。被人看着長大的草,骨子裡也被賦予了人的很多東西,誘惑不了羊。羊,暗地裡不喜歡人。
很多年前,我和一株草鬥過。那株草長在幹幹的牛糞裡。我隻想要牛糞,不想要草。阿媽讓我上山撿牛糞回去當肥料,我不能從山上背一株草下山,種在我們家的地裡。把這團牛糞裝進我的背簍,可以鋪滿大半個底,我回去也好向阿媽炫耀。再說,這團大牛糞可以養肥我們家地裡的好多菜,菜又可以喂飽我們。我不會放過這團牛糞。
草不放開牛糞。我扯牛糞,草拉我。我把草的葉子扯落了好幾片,草不松手。我使了全身力氣,往後拽。草斷了,我一屁股摔在地上。我的屁股生疼,我恨那株草。那株掉了葉子的草,愣愣地站在那裡,疼還是不疼,隻有它自己知道。我想拔掉它的根,解心頭氣。可它的根就是它的手,我的手隻有一雙,草的手我數也數不清。我沒有鬥過那株草,抱着那個中間還含着草根的牛糞回去了。
我不想和草打交道。和一株草打交道,就要和山坡上的所有草打交道,草和草,一直是手牽着手、心連着心的。你惹怒一株草,就是惹怒了整個山坡的草。整個山坡的草在地下商量怎麼對付你,可你還不知道。
我的預料沒有錯,我等的羊群跟長得好的草,慢慢上來了。草帶着羊,就快走到我跟前。我要攔住這群羊,不讓它們跟着草走。這些長得好的草,隻會給它們一條路,而隻要它們聽我的話,我會給它們很多條路。
第一隻羊碰見我,先是一愣。它一定沒有想到會有一個人坐在草裡等它們。它看着我,我跟它說話,說一些掏心窩子的話。它仰着頭聽着,眼睛看着我。我以為它把我的話聽進心裡了,因為它的眼神誠懇得都快感動我了。我把它往下趕,讓它去找一條别的路走,别光跟着這些長得好的草走。長得好的草,隻會給它一條路。
這隻羊走開了,更多的羊擁上來。我重複剛才說過的話,一隻隻羊伸着脖子聽。我坐在上方講,它們聽完都繞着我走了。我給了它們很多條路。
我得意地下山,踩着長得好的草下山。
剛到山下,我卻發現一群群羊繞過我,又走回原先的那條路,朝着前面的懸崖走去。
長得好的草,帶歪了一群羊。一群走歪路的羊,總會從歪路上,走回羊圈。
我的擔心是多餘的。我這樣想。
(水天摘自《文苑·經典美文》2018年第8期,李曉林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