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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亮的幸福生活

時間:2024-11-06 05:27:48

他從不做廣告,從不發帖子,從不跟客戶吃吃喝喝打成一片。他從不臧否人物,從不炫富或哭窮,從不将喜怒形之于色。

他賣民國書、舊平裝書。古籍漲價了,大家都去追,他充耳不聞。名家墨迹升值了,看客們啧啧稱奇,他不為所動。大字本、畫冊、碑帖,各類藏品你方唱罷我登場,輪番沖高,他還是“躲進小樓成一統”,悶頭賣他的民國書。

他就是大亮——孔夫子舊書網幾千店家裡美譽度最高的一位。

我去他家買過三次書。第一次是2005年秋天,那時候他還住在十裡堡農民日報社背後。他從立櫃上抱下幾個大紙箱子,一打開,裡面裝得滿滿的,全是民國書,每本都套着塑料書套。那樸拙大膽的手繪封面畫、摸上去凹凸不平的排印鉛字、染盡時光顔色的道林紙……我在小闆凳上坐了一下午,挑出四十四種裝幀精美的新文學書籍。其中有芳草的《苦酒集》、蒯斯曛的《凄咽》、路翎的《青春的祝福》,都是好品相的初版本。那時候,二十多歲的大亮濃眉大眼,真是青春逼人。我在書架上還看到一冊阿英用毛筆簽贈給陳伯達的《鴉片戰争文學集》,字寫得一絲不苟,蓋着漂亮的朱文印章。我嫌開價略高,放下了。離開之後,心裡到底留戀難舍。已經上車點了火,又熄掉,把車鑰匙揣回口袋,重新上樓敲他家的門。人說好事總要成雙,順手又多買了些方成、畢克官的漫畫原稿。

三年後,又去過一次。因為常在潘家園見面,這次去時便和大亮有點熟了。不過收獲不大,隻是選了一部油印的陳寶琛《滄趣樓文存》,一部林語堂的毛邊本《剪拂集》。記得還買了還珠樓主的武俠小說《青門十四俠》,那是貪圖插圖裡洋溢出的民國暢銷書的蓬勃生氣。

最後一次去的時候,床頭金盡、英雄氣短,無奈中隻攜歸一部聞一多的《死水》。用這漆黑鐵血的詩集,聊以撫慰我羞澀的阮囊。

每次去他家,他也不多說話,就給你泡上一杯清茶,然後自己坐在扶手椅上抽“中南海”。他躲在煙霧後面若有所思,不殷勤,不激将,不勸降。我們“70後”這代人就是這樣淡定,如桃李不言。

收進來的書一本本都經他修整過:把書脊粘好,把書角壓平,把污漬擦去,然後裝進塑料書套,整整齊齊地插進書架。絕無一般販書者的那種雜亂無章。從前去東京神田古書街,曾為那些店鋪的窗明幾淨、井然有序所折服。我想,如果大亮在琉璃廠或成府路上賃屋開家舊書店,每日的廳堂灑掃之勤,絕不會輸于東鄰。

他家溫暖整潔,是一個溫情的二人世界,女主人的心思無處不在。客廳裡,轉角沙發上歪斜着七隻大大小小的柔軟靠墊。茶幾上擺着抽紙、裝水果的木籃,還有盛滿蛋卷、餅幹以及各種零食的塑料托盤。冰箱門上,在國外旅行時帶回的冰箱貼如不眠的記憶之島,星羅棋布,隔水相望。你還會注意到那些無處不在的幸福标簽:牆上帶深色木框的小熊維尼挂鐘,供着整套青花瓷茶具的羅漢床,斜插在微波爐上的一枝鮮紅玫瑰,貼在陽台玻璃門上的雙魚送福剪紙,還有大亮喝水用的撅屁股麥兜的搪瓷缸子。

在舊書圈裡,我沒見過比這小兩口更恩愛的。兩個人性情互補:一個内斂,一個熱烈;一個徐如林,一個疾如風;一個賣舊書,一個開婚慶公司。

他們是一起在必勝客打工時認識的。結婚十年,彼此還能敞開心扉,每一兩個星期來一次徹夜的長談。那是全方位的溝通,傳遞着彼此生活的苦樂,還有對年輕時代的美好回憶。他們是夫妻,更是無話不談的朋友。大亮說,對妻子,他是沒有秘密的。

有一次春光爛漫,一幫書友同去郊遊。等到夜深人靜,東船西舫已悄然無聲,幾個男人開始聯床夜話,嘻嘻哈哈,葷腥不吝,話題逐漸滑向下三路。大亮發言不多,偶爾插上一句冷幽默,卻能把大家逗得“花枝亂顫”。到了真心話大冒險的段落,所有人都變得嚴肅起來,好像黑夜激發了這些文藝大叔說真話的欲望。輪到大亮了,我記得他靠在床頭,吐出一口青煙,淡淡地說,在結婚之前,該做的荒唐事就都做完了,所以後來内心一直平靜如水。

平靜,很多人對大亮的印象就是平靜。内心的平靜、家庭的和諧,給他十年書商生涯描繪出一幅與衆不同的肖像。

确實,無論買書還是賣書,他都不急、不躁、不搶。

潘家園鬼市,他從不搶着第一個進場。進貨的時候,他給的價格比一般書商高,不會為了砍下來三元五元而斤斤計較、糾纏不休。“肯出高價,但不要爛貨。”打過幾次交道後,供貨商往往覺得他“對價格不敏感,好說話”,往後就願意和他繼續合作。

賣書的時候,他不像一般書商那麼随意、懶散,而是像在寫字樓裡上班的白領。他每天堅持在孔夫子舊書網上賣書,十年如一日,把一件正确的事情堅持做下來。無論書的價值如何,一律二十元起拍。他聲明自己決不用托兒,決不售假。他沒有一般生意人“總得賣夠本”的觀念。對他來說,個别書賠點錢沒關系,隻要整體是賺的就可以(他的整體利潤率一直維持在百分之三十左右)。放寬眼界,不計較一城一地的得失,“先讓和你做生意的人賺到錢,然後你的生意才能做得長久”——他看的是全局。

這樣做的一個好處是,有穩定的現金流,永遠不會被貨壓住。

通過十年不間斷的積累,“大亮”逐漸成為網上舊書業的一個品牌,吸引了越來越多的忠實顧客。他們知道,從大亮手裡買書,貨真價實,沒有風險。他的書也因此常被競逐到一個比正常行情略高的價格。什麼是品牌?品牌就是你花了更多的錢,卻還是覺得物有所值。在這裡,商家的信用被折算成了價格的一部分。

布衣書局的老闆胡同有一次去大亮家。到了飯點,大亮叫了份外賣,留同行在家吃飯。菜點多了,沒吃完。要是一般人家,就把剩菜放冰箱裡,下頓接着吃了。而大亮沒有,他把沒吃完的全部裝進垃圾袋,直接處理掉。這件事給胡同留下很深的印象,他說大亮做事幹淨利索,不拖泥帶水,不在意小錢。比如大亮從來不像其他書商那樣,在寄書的郵費上動腦筋。這一方面跟他大學讀精密儀器專業培養的理科生思維有關,更重要的一點也許在于,他是北京人,有基本的生活保障,不存在北漂的那種危機意識、異鄉人意識。

我2002年第一次逛潘家園的時候,就注意到這個大學生模樣的北京人。我看見一個戴棒球帽、膀大腰圓的男子問大亮:“你這兒有楊朔的《三千裡江山》嗎?”“有!”他指着一本白皮紅框兒的平裝書。“我很高興,我很欣慰。多少錢?”“二十。”十年過去了,這本書現在還是隻能賣二十。和其他擺地攤的書商不同,大亮一口北京話,有點怯生生的,穿一件幹幹淨淨的米色夾克,蹲在地上,可見一頭濃密的黑發。藏書家謝其章說:“我是看着大亮從潘家園地攤上一點一點站起來的。”記得那天我從他手裡買了一冊民國毛邊書,華林的《藝術論》。他開的是頂着嗓子眼兒的價。那是他書商生涯的起點,也是我愣頭青一般闖入舊書圈放的第一槍。

後來,在潘家園,說起大亮,大家印象最深刻的一個畫面就是,在書攤西頭的入口處,這個眉清目秀、飯量超大的小夥子手裡夾着一支煙,臉上一副無動于衷的表情。

當時潘家園書商大多文化程度不高,入這行都是歪打誤撞。他們缺乏對北京的歸屬感,賺了錢就報複性消費,喝好酒、吃好菜、去KTV,但租住的房子永遠是髒亂差。等攢夠了銀兩,就買輛車衣錦還鄉,回老家蓋大房子。他們對書沒感情,對他們來說,書唯一的意義就在于——能換錢。

而大亮是這裡少有的“書二代”。他父親——老趙,以前就在潘家園賣書。他在幫父親跑腿看攤的過程中,逐漸對舊書産生了興趣,尤其是民國書。他說民國書是白話文,能讀,他不喜歡自己讀不懂的書。而且民國作家的很多篇什,他在學生時代都接觸過,有着特殊的感情(每次發下新課本,他都會迫不及待地把語文書裡的課文通讀一遍)。後來他就幹脆辭職,專做舊書生意。這是他的興趣所在,是他的第二伴侶,他離不開書。有人說,以自己的興趣為職業,是人生最幸福的事。大亮說他覺得最滿足的時刻,就是買到一大批舊書,然後打開紙箱子,一本一本地拿出來翻看。

圈裡的朋友都知道,大亮不僅是個書商,還是個厲害的藏家。真正稀有的珍本,他是留中不發的。他存下來的新文學書籍件件精品,夠舉辦好幾場精彩的新文學專場拍賣了。我曾經問他:“什麼樣的書會留存下來?”他想了想,說:“不知道,大概價值在五千元以上的吧。”

他的父母一直以他為榮,在賣書這件事上,他青出于藍而勝于藍。他母親在朋友面前總是滿面笑容地贊揚兒子,說他聰明、能幹。

很多人都說,作為一個生意人,大亮的内心很傳統,有着明确的是非觀和道德感。孝順、忠誠、信譽這樣的字眼,他看得特别重。有一次聊天談到生老病死,他說自己的一位長輩得了絕症,生命垂危,不成器的兒子卻招了同學在家裡打牌,這時大亮罵了一句:“這個王八蛋!”

他重情義,十年來沒換過理發師。那人跳槽到哪個店,他就跟到哪個店。他說這人理得不錯,也聊得來。他和香港神州舊書店老闆歐陽文利先生的友誼,表面看來,是一種生意上的聯系,但事實上,他們更是相知相惜的忘年交。他每年都會去一次香港,專程拜訪歐陽先生。書買得其實很少了,更多的是享受一下兩家人坐在一起吃吃飯、聊聊天的那種友情。

他說,活着,總要有一點精神追求,做一些對社會、對親人有益的事情,别混吃等死,别給别人添麻煩。

他的生活輕輕松松、按部就班。他小富即安,沒有強烈的财富欲、物質欲(他買的車是一輛二手帕薩特)。早晨醒來,先靠在床上慢悠悠地抽支煙,然後沏杯茶,打開電腦,上孔夫子舊書網。白天按計劃、按步驟把該上的書上了,把該聯系的上下家聯系了。吃該吃的飯,過該過的日子。睡覺前,還是點上一支“中南海”,消解一天的瑣碎。

他的理想是到一個山清水秀的地方,蓋一所房子,種點菜,養點花,讀讀書,呼吸呼吸新鮮空氣。等老了,在一個晴朗的下午打過幾圈麻将之後(最好能赢點兒),幸福地無疾而終,就這樣度過豐衣足食、沒有起伏的一生。

(玉壺摘自中華書局《書販笑忘錄》一書,劉程民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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