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絲”的創始人之一韋彥爾上海松江區Hana咖啡館進門左手邊,有幾個大紙箱,裡面用透明塑封袋包好的,是一束束黑色的頭發。它們的長度大多超過30厘米,來自中國的各個角落。
過去3年多,有7756名蓄發者,他們一點點等待頭發變長,然後剪下,無償寄給一個名叫“青絲行動”的學生公益組織。
他們的頭發,從家裡漂流到這個小小的咖啡館,經由一群大學生的手,寄往假發工廠,經過篩選、制作和等待,在癌症病人的頭上得到重生。被送到這裡之前,這些頭發飄揚在風中,它們的主人,是幼兒園小朋友,是愛美的姑娘,有些時候,還是勇敢的男生。
像這樣一束30厘米以上的“純天然頭發”,至少需要蓄兩年。這兩年中,頭發的主人不能染顔色,不能燙卷或拉直,唯一能做的,就是靜靜地等它變長。
第129号假發
2018年3月26日,“青絲行動”的第129号假發有了新的主人。她叫張智蘊,今年58歲,2015年被查出患有乳腺癌。
收到假發時,她迫不及待地拆開包裝,試着戴了戴,非常合适,是她想象中的樣子,齊耳,帶一點栗色,和自己化療前的發型幾乎一模一樣。她忍不住伸手摸了摸,發絲軟軟的,一縷風吹進來,它們在随風輕擺。
不到一分鐘,張智蘊就取下假發将它包好,放回盒子裡,她說,要回家把頭洗幹淨,再照着鏡子戴好它。
而之前化療不到3個月的時間,張智蘊的頭發陸續掉光了。沒有頭發以後,她的生活圈子漸漸縮小,她主動減少了和朋友的聯系。她不想告訴别人自己生病了,也不想得到别人的安慰。現在常聯系的朋友,基本都是病房裡認識的病友。
春天,滬西大甯郁金香公園裡的花開了,幾個病友約着一起踏青。她們拍了很多花兒的照片,沒一個人拍自己。“沒頭發,不拍照了,現在連鏡子都不照了。”這是病友間的默契。
她買了很多頂帽子,草帽、布帽、絨線帽,隻要踏出病房,就戴帽子。
在病友的建議下,她去過假發店。中意的那頂,摸起來柔軟,用純真發制作而成,标價3600元,她舍不得買。最後買了一頂500元的,戴起來悶悶的,像一個薄頭盔。
3月26日這天,她非常開心——醫生告訴她,她體内的病竈變小了,從5厘米縮小到2.2厘米,又收到了心儀的假發。她心裡都盤算好了,等化療結束,要戴着假發出去走走。
3個大學生的善舉
送張智蘊假發的,是一個叫“青絲行動”的大學生公益組織。如果把捐發比作一次旅程,“青絲行動”在旅程中扮演的角色更像個愛心旅店。
一束束頭發從捐贈者的頭上剪下,被寄到這裡歇腳,經過簡單的篩選後,在假發工廠相遇,發絲被打亂重組,擁抱在一起,成為新的頭發。接着陸續回到“青絲行動”,等待病床上的主人。
這個組織的最初建立,緣起于3個大學生。
點子來源于留學美國的韋彥爾,她家有捐發傳統,家中前前後後已經有3位女性剪掉了自己的長發,通過公益組織捐贈給美國的癌症患者。數據顯示,中國平均每天有1.2萬人新患癌症、7700人死于癌症,這個數字仍在不斷上漲。
2014年8月,韋彥爾想在中國進行捐贈,發現國内并沒有類似的捐發組織。
她拉上兩個好朋友,一個是上海外國語大學的學生李嘉文,另一個是在美國的朋友王蘇若,3個人計劃着成立一個公益組織,命名為“青絲行動”(以下簡稱“青絲”)。
從零到一無疑是一個辛苦的過程。他們在上海外國語大學申請了學生社團,招募了20多位學生志願者。沒有辦公室,便在食堂、咖啡館讨論。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青絲”的收件地址填的都是志願者的家庭住址。
韋彥爾做了“青絲”的第一位捐發者,将自己的齊腰長發剪短,并寫了一篇捐發日志作為推廣。
李嘉文家境不錯,家裡每個月給他近萬元生活費,他會拿出一半墊付在“青絲”裡。為了得到合法身份并拉到資金支持,李嘉文常常帶着宣傳冊,從上海西南邊的松江大學城坐兩個小時地鐵到上海東邊的浦東新區,去“磨”上海市陸家嘴社區公益基金會的工作人員。2016年,“青絲”正式簽約為陸家嘴社區公益基金會專項基金項目。陸家嘴社區公益基金會提供财務、行政、項目管理等方面的專業指導。
由于捐發概念在中國尚未普及,剛開始收集頭發時,常常有人親自将頭發送過來,順便“暗訪”一下,生怕“青絲”騙頭發去賣錢。
讓李嘉文覺得意外的是,捐發者的數量遠遠超出了他的預期。
2014年成立“青絲”時,他大二,到他大四畢業離開學校時,已經有3000多位捐發者捐出了自己的長發。
每一天,“青絲”都能收到近10束頭發。“在中國,知道我們的人本來就不多,這些人裡,還要頭發沒燙染過,一個人要蓄好幾年的頭發,剪完還要自己寄過來。就算是這樣,還有那麼多人在捐發,這是多麼了不起的事情啊。”
捐發小朋友的留言(羅芊攝)以美換美,何足惋惜
頭發的寄送地址,幾乎囊括了中國的每一個省、自治區、直轄市。捐贈者除了中國公民,還有來自泰國、美國、澳大利亞的外國友人。
拆開快遞包裹,“青絲”的工作人員能夠明顯地感覺到捐發者的用心。
有人用保鮮膜包好頭發,做得像個壽司卷,生怕把頭發弄散了;有人留下小字條說,頭發是用姜汁洗完才剪的,易于保管;有人發量較多,特意分了好幾縷剪下;常有人給頭發編好麻花辮,綁上蝴蝶結,底下墊很多軟裝,包裝得像從商場買回來的禮物。
拆包裹,就像拆一份來自遠方的禮物。有時候拆出一包糖;有時候拆出明信片,畫着笑臉、星星和一隻寫着“fighting”的輕松熊;還有人随頭發寄來一件手工織的毛衣……
“青絲”的工作人員崔文佳賀說,她拆到過的最長的一束頭發,超過80厘米,看到是從家鄉江蘇寄過來的包裹,她覺得特别感動。
在近7000張捐發者留下的字條上,書寫了許多故事。
建築師宋亞堃是已婚男性,因為他家樓下一個阿姨患了癌症,讓他忽然覺得癌症離自己很近。他看到國外一個小男孩給患癌兒童捐發的故事,便上網搜索中國有沒有捐發的機構,就這樣找到了“青絲”。
剛蓄發時,他的孩子才出生,他用發卡别頭發,蓄到後來,孩子漸漸學會走路了,他改用頭繩紮頭發。走在路上,常有别的小朋友指着他問大人:“為什麼這個叔叔的頭發比媽媽還長?”由于頭發柔順,很多人甚至給他介紹為洗發水代言的業務。
兩年過去了,他剪發捐發,同公司幾位建築師的夫人受他的影響,也開始蓄發準備捐贈。在寄來的信件中,劉楚君寫道:“很多人說醫務人員見慣了生死,遲早會麻木,我很慶幸自己還是會心酸,會難受。”
一位匿名的朋友,她的好朋友帆在2012年因為先天性心髒病并發症,突發腦出血,做了開顱手術,在ICU搶救了一個星期後,最終還是走了。由于做了開顱手術,帆的頭發全都被剪掉了。從那時起,她就想把頭發留長,“本來是想送給帆,帆卻永遠定格在了19歲,現在把它送給其他需要的人吧”。
這7756束頭發,每一束背後,都沉澱着至少兩三年的時光。蓄發的人說,自從開始蓄頭發,每一天早上醒來,都會有一些期待。
一位寫信的朋友說,剪頭發時,心裡不是滋味,3年的時間不到15秒就沒了,會有不舍;但剪下來的頭發就像水一樣,還會流到遠方去,在另一個人身上得以重生,“以美換美,何足惋惜”。
捐發者的留言和小朋友的畫她們更需要的是精神
在“青絲”,許多工作人員都做過捐發者。
崔文佳賀大一就捐過頭發。她承認,走在路上會很注意别人的頭發,有時候也很想去燙個好看的發型,“但蓄發、捐發對我來說是比燙頭發更酷的一件事情”。她想趁自己還是學生的時候多捐一點,“以後可能因工作需要,沒辦法像現在這樣‘黑長直’了”。
像崔文佳賀這樣的“青絲”工作人員一共有近30位,他們都是在校大學生,每天除了完成學業,大部分時間都貢獻給了“青絲”。就像其他的學生社團一樣,韋彥爾這些創始人畢業後,就把“青絲”交給下一批學弟學妹繼續傳承。
為了讓捐發者放心,“青絲”盡力将整個流程透明化——公開負責人的手機号,定時更新收到頭發的數量以及送出去假發的數量,并要求運營“青絲行動”微信公衆号的夥伴盡量回複每一位咨詢者提出的問題。
“青絲”負責人徐思涵每天會接到四五個電話,電話那頭問的問題都差不多:“這活動是真的嗎?”“這活動是不是還在做?”“這個申請表怎麼填?”這類問題,她已經回答了無數次。有時碰到上課和考試,她會挂斷電話,給對方回複短信。
盡管如此,還是會聽到一些質疑的聲音。許多人好奇,為什麼“青絲”收集了7000多束頭發,最後隻送出去100多頂假發。
徐思涵解釋,由于頭發的質量參差不齊,制作一頂假發往往需要好幾束真發作為原材料。按照現有的合約,“青絲”提供10束真發,假發公司将無償提供一頂假發。也就是說,這7000多束頭發,最後隻能制成700多頂假發。
許多癌症患者對網絡平台不熟悉,不知道有“青絲”的存在。迄今為止,申請假發的患者隻有100多位。
這100多位癌症患者多是女性,她們更願意選擇短發類的假發,“因為短發看起來比較精神。比起時尚,她們更需要的是精神”。
“費了這麼多心血,隻幫到了100多個人,有意義嗎?”“青絲”成立之初,李嘉文便問過自己這個問題。
他去醫院看望過受捐者,收到假發時,患者眼睛裡有光。“一個人買一頂假發和收到一頂用好多人的頭發做成的假發,感覺是不一樣的,後者有一種來自大家的溫暖,是源自支持。”
“一頂假發也許并不能延緩死神的腳步,但至少可以讓他們暫時看起來像一個健康的正常人,讓他們自由地去自己想去的地方,不再為了躲避周圍的目光而囚禁自己。”
(檬男摘自《新京報》2018年4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