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書

雜誌

保存到桌面 | 簡體人人書 | 手機版
傳記回憶文學理論偵探推理驚悚懸疑詩歌戲曲雜文隨筆小故事書評雜誌
人人書 > 雜誌 > 吃喝之外

吃喝之外

時間:2024-11-06 05:00:03

我覺得許多人在吃喝方面都忽略了一樁十分重要的事情,即大家隻注意研究美酒佳肴,卻忽略了吃喝時的境界,或稱為環境、氣氛、心情、處境等等。此種“虛詞”不在酒菜之列,菜單上當然是找不到的,可是對一個有文化的食客來講,虛的卻往往影響着實的,甚至決定着對某種食品久遠、美好的記憶。

20世紀50年代,我在江南一個小鎮上采訪,時近午後,飯館都已封爐打烊。忽逢一家小飯館,說是飯也沒有了,菜也賣光了,隻有一條鳜魚養在河裡,可以做個魚湯聊以充饑。我覺得此乃上策,便進入那家小飯館。

這家飯館臨河而築,準确點說是店門在街上,小樓架在大河上,房屋下面架空,可以系船或做船塢,是水鄉小鎮上常見的那種河房。店主先領我從店堂内的一個窟窿裡步下石碼頭,從河裡拎起一個扁圓形的篾簍,簍内果然有一條活鳜魚(難得),兩斤不到。買下魚之後,店主便領我從一架吱嘎作響的木扶梯登樓。樓上空無一人,窗外湖光山色,窗下水清見底,河底水草搖曳;風帆過處,群群野鴨驚飛,極目遠眺,有青山隐現。

“青山隐隐水迢迢,秋盡江南草未凋。”魚還沒吃呢,那情調和味道已經來了。

“有酒嗎?”

“有仿紹。”

“來兩斤。”

兩斤黃酒,一條鳜魚,面對碧水波光,嘴裡哼哼唧唧,“落霞與孤鹜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我低吟淺酌,足足吃了兩個鐘頭。

此事已經過去三十多年了,三十多年間我重複啖過無數次鳜魚,其中有蘇州的名菜松鼠鳜魚、清蒸鳜魚、鳜魚雪菜湯、鳜魚圓等等。這些名菜制作精良,用料考究,可我總覺得怎麼都不及三十多年前在小酒樓上所吃到的那麼鮮美。其實,那小酒館裡的烹調是最簡單的,大概隻是在鳜魚裡放了點蔥、姜、黃酒而已。可那青山、碧水、白帆、閑情、詩意又在哪裡……有許多少小離家的蘇州人,回到家鄉之後,到處尋找小馄饨、血粉湯、豆腐花、臭豆腐幹、糖粥等兒時常吃的食品。找到了當然也很高興,可吃了以後總覺得味道不如從前,這“味道”就需要分解了。一種可能是這些小食品的制作不如從前,因為現在很少有人願意花大力氣賺小錢,不過,此種不足還是可以想辦法加以補複或改進的,但那“味道”的主要之點卻無法恢複了。那時候你吃糖粥,可能是依偎在慈母的身邊。媽媽用繡花掙的錢替你買一碗糖粥,看着你站在粥攤旁吃得又香又甜,她的臉上露出了笑容;看着你又餓又饞,她的眼眶中含着熱淚。那時候你吃豆腐花,也許是到外婆家做客時。把你當作寶貝的外婆給了你一筆錢,讓表姐表弟陪你去逛玄妙觀,那一天你們簡直玩瘋了,吃遍了玄妙觀裡的小攤頭,還看了猢狲出把戲。童年的歡樂、兒時的友誼,至今還留在那一小碗豆腐花裡。

那一次你吃小馄饨,也許是正當初戀。如火的戀情使你們二位不畏冬夜的寒風,手挽着手,肩并着肩,在蘇州那空寂無人的小巷裡,無休止地彎來拐去。到夜半前後,忽見遠處有一簇火光,接着又傳來賣小馄饨的竹梆子聲,你們感到了餓,感到了冷。你們飛奔到馄饨攤前,一下子買了三碗,一人一碗,還有一碗推來讓去,最後是平均分配。那小馄饨的味道也确實鮮美,更重要的卻是愛情的添加劑。如今你耄耋老矣,他鄉漂泊數十年,歸來重遊舊地,住在一家高級賓館裡,茶飯不思,隻想吃碗小馄饨。廚師分外殷勤,做了一碗蝦肉、荠菜配以高湯的小馄饨,卻不如攤子上的小馄饨有滋味。老年人的味覺雖然有點遲鈍,但也不會如此地不分優劣。究其原因不在小馄饨,而在環境、處境、心情。世界上最高明的廚師,也無法調制出初戀的滋味。冬夜、深巷、寒風、戀火已經與那小馄饨共釀成一壇美酒,這美酒在你的心靈深處埋藏了數十年,酒是愈陳愈濃愈醇厚,也許還混合着不可名狀的百般滋味。

如果你是一個經常在外面走的人,這些年來适逢宴會之風盛行,你或是做東,或是做客,或是躬逢盛宴,或是恭忝末座,山珍海味,特色佳肴,巡杯把盞,杯盤狼藉,氣氛熱烈,每次宴會好像都有什麼紀念意義。可是當你身經百戰之後,對那些宴會的記憶簡直是一片模糊,甚至記不起到底吃了些什麼東西。倒不如那一年你到一位下放的朋友家去,那位可憐的朋友身處荒郊茅屋,家徒四壁,晚來雨大風急,籌辦菜肴是不可能的,好在田裡還有韭菜,雞窩裡還有五隻雞蛋,洋鐵罐裡有兩斤花生米,開洋(南方方言,指蝦仁幹——編者注)是沒有的,油紙信封裡還有一把蝦皮,有兩瓶洋河普曲,是你帶去的。好,炒花生米,文火焖蛋,蝦皮炒韭菜。三樣下酒物,萬種人間事,半生的經曆、滿腔的熱血,苦酒和着淚水下咽,直吃得雲天霧地,黎明雞啼。随着鬥轉星移,一切都已顯得那麼遙遠,可是那晚的情景卻十分清晰。你清清楚楚地記得吃了幾樣東西,特别是那現割現炒的韭菜,肥、滑、香、嫩、鮮,你怎麼也不會忘記。

近幾年來,飲食行業的朋友們也注意到了吃喝時的環境,可對環境的理解卻是狹義的,還沒有向境界發展。往往隻注意飯店的裝修,洋派、豪華、浮華甚至庸俗,進去以後像進入國外二三流甚至不入流的酒店。也學人家的服務,由服務員分菜,每上一道菜換一件個人使用的餐具,像吃西餐似的。西餐每席隻有三四道菜,好辦。中餐每席有十幾二十道菜,每道菜都換盤、換碟子,叮叮當當忙得不亦樂乎,吃的人好像是在看操作表演,分散了對菜肴的注意力。有一次我和幾位同行去參加此種“高級”宴會,吃完以後,我問幾位朋友:“今天到底吃了些什麼?”一位朋友回答得好妙:“吃了不少盤子、碟子和杯子。”

(繼續前進摘自同心出版社《人間煙火》一書,趙希崗圖)
   

熱門書籍

熱門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