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人相信,奇人隐于民間。假如回到兩三千年前的中國,你千萬要小心,路上一臉風霜的老農可能剛剛嘲笑了孔子,或者清晨荷鋤下地時他就碰上了國王,到中午他已經成為宰相……民間的奇人以農夫居多,一室不掃,何以掃天下?同樣的,能種好一畝三分地,料理天下也不難——這是古人的想法。我們的古人都是詩人,不講邏輯,善于類比,常常一個筋鬥就從小類翻到了大類,這中間已經跳過了千山萬水。
按照這種如詩的智慧,老子說“治大國若烹小鮮”,治理一個國家和煎小黃魚同理,那麼,政治家不僅可以在農夫中産生,也可以從廚師中産生。在這方面,有個非常有說服力的例子:商湯的宰相伊尹,就是個掌勺的大師傅。
秦漢之前的時代,我們對才能、身份和命運有一種天真爛漫的想象,我們相信奇迹,奇迹也果然發生;到後來,我們漸漸相信刻苦,相信讀書和考試,相信循規蹈矩地向上爬……除了農田、廚房,還有一個地方常有古代奇人出沒,就是肉店。那些提着尖刀的肥胖屠夫,臨鬧市,據肉案,冷眼看熙熙攘攘、軟紅十丈,他們心中除了有當日的肉價,可能還有某種深黑的沖動。
《史記》裡,春秋戰國幾件石破天驚的大事中都有屠夫的身影:著名的刺客聶政“乃市井之人,鼓刀以屠”;信陵君竊符救趙,勇士朱亥一錘砸死大将晉鄙,而朱亥也是“市井鼓刀屠者”;至于不識時務刺秦王的荊轲,當他在燕都鬼混時,一個朋友是搞音樂的高漸離,另一個朋友就是無名的“狗屠”。
顯然,屠夫們也有脫穎而出的機會,但比起農夫和廚師,他們的機會更近于本行:由屠豬、屠狗改為屠人。而且,聶政和朱亥一樣,經不住人家幾句好話,屠為知己者死,沒頭沒腦地就去賣命。
我反對殺人,但關于屠夫的故事裡情境的轉換令人感歎:血腥的肉店與潔淨的殿堂,屠夫粗暴地幹預了曆史,而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幹了什麼。
司馬遷對此很感興趣,在他的筆下,聶政是個奇人,聶政的命運是令人驚悚的奇迹。司馬遷坐在漢朝的書房裡,恐懼地注視着聶政一步步穿過目瞪口呆的人群,腎上腺素在他的筆下激越地分泌(當然,僅僅是筆下),他看見了曆史中那黑暗狂暴的力量,這種力量隐于肉店中、隐于血中,那是與井井有條的農田、廚房截然不同的世界,是混亂的、非理性的,是本能和毀滅。
司馬遷把它寫下,然後,急忙忘掉。
(若子摘自《齊魯晚報》2018年5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