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至2017年,我在華東師範大學新聞學院執教。
我是授課教師,教的是“外國經典新聞作品研究”,其實就是“普利策獎特稿研究”。乍看沒有“錯别字”一類問題的困擾,其實不然。
每次開學前,教務處給的花名冊都得注意,學生的名字如果事先不熟悉一下,就易讀錯。如今,年輕父母給孩子們起名都喜歡用《康熙字典》或《新華詞典》裡的冷僻字,誰的名字起得高冷古怪,誰就“有學問”。隻是苦了老師,從幼兒園到大學,老師們一個個受罪,沒少被折騰。
(一)
那天因為事先沒做功課,首先給我下馬威的就是來自北方的呂尜同學。恕我無知,我順口就叫了“呂尖”。下面自然是一陣哄笑,我後來才知道,那個字念作“gǎ”,當年電影《小兵張嘎》的嘎字,也是這個讀音。
同一頁花名冊上還有“地雷”呢。有個同學叫“仇訄”,我還算知道姓氏之仇當讀“qiú”,可後面那字我雖然知道章太炎寫過《訄書》,但按照我一貫的疏懶,哪會翻字典。隻是有了“呂尖”的教訓,我不敢讀“言”,便老老實實地問:“哪位同學姓仇,你後面那個字怎麼念啊?”“讀qiú,”他高聲回答,“逼迫的意思。”
我真是出了一身冷汗。但事情還沒有完,最後一個女同學,名字裡有個“窅”(yǎo)字,我也恍惚記得看演義小說時,五代有個美女叫“窅娘”,但從沒留心該怎麼念。如今新賬老賬一起算,我豁出去了,便大膽地念作“目”。這下更把大家笑趴下了,有的同學眼淚都笑了出來。幸好班長給台階,說:“老師,這不怪您,都是生僻字,剛入學時,我們也不會念。”
(二)
我說:“謝謝你,同學,剛才那個‘尜’字的确冷僻,老師念錯情有可原;可是‘訄’和‘窅’雖然比較冷僻,老師是不該念錯的。因為老師自命讀過近代史,明明看到過章太炎著《訄書》,但就是懶得去查這個字;還有‘窅娘’,老師也向你們坦白,看過閑書《五代十國演義》,對南唐李煜寵愛的身輕如燕的‘窅娘’也有印象,但誰高興去查字典呢?這就是不良習慣結惡果,同學們千萬吸取我的教訓!所謂尺有所短,寸有所長,學校用我,隻是因為我有20多年的從事調查記者工作的經曆,擅長案例分析,而絕非因為我學富五車,希望同學們海涵。”
讓我沒想到的是,一番大實話把人感動了,課堂忽然肅靜,緊接着全體起立,響起“雷鳴般的掌聲”,而且經久不息。老漢我淚眼婆娑,一時不知所措,隻得連連作揖,頻頻稱贊他們:“華師大的生源真好!謝謝同學們的鼓勵!”
當然,執教10年,我也學到了不少。說來慚愧,出過那次洋相後,我和資深語文教師——丈母娘,聊了聊。孰料,平時低調的丈母娘輕輕一笑:“漢字太多,八九萬個誰能都認得呢?謝覺哉教育過他的子女,讀書時手邊必備一本字典,不識,當場查。但即使這樣,還是難保有‘漏網’的,我教你一個法子——點名時,拿一支筆,看到不認識的字,不要猶豫,果斷跳過去,故意不念這個同學的名字。每個人最在乎的就是自己的名字,讓他(她)暗暗發急。最後,你問大家,還有沒點到的嗎?屆時一定會有小手舉起來,說,老師,沒點到我!你便慈祥地問,你叫什麼啊?然後用筆從容地給他(她)标個音,多自然,既學習了生字,又保住了顔面。”
從此,我最服的就是丈母娘。
(孤山夜雨摘自《新民周刊》2018年第18期,小黑孩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