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日前,兩個年輕學生來我家拜訪。不巧彼時我身體不适,正卧床休息,便和他們說好隻奉陪一小段時間。二人彬彬有禮,舉止得體,迅速談完要事便打道回府。
所謂要事,是指請我給一份報紙寫篇随筆。在我看來,他們不過是十六七歲的純樸少年,不承想二人均已年過弱冠。近來,我越發看不準人的年齡了。無論是十五歲、三十歲、四十歲,抑或五十歲,人們都為同樣的事憤怒,為同樣的事歡笑、振奮;同樣狡猾,同樣軟弱、卑微。若隻端詳人們的心理,年齡之差便會颠倒混亂,令人難以捉摸,最終成為可有可無之事。
前幾日的那兩個學生,看上去隻有十六七歲,言談卻已頗有分寸,在某些方面十分老練。作為新聞編輯,他們已經有了自己的一片天地。
送走他們後我重新鑽進被窩,靜靜地思考了片刻。不知為何,時下學生們的境況讓我心中升起一絲憐憫。學生并不屬于社會的某個部分。并且我認為,他們本就不該屬于社會的任何一部分。我一向固執地以為,所謂的學生,就該是披着藍色鬥篷的恰爾德·哈羅德。學生是思考的漫步者,是藍天上的雲朵。學生既不能是編輯,亦不能是官吏,甚至不能是學者。于學生而言,成為市儈的社會人士是種多麼可怕的堕落。但那并非是學生的錯,一定是有人在其身後唆使引導。正因如此,我才會産生憐憫之心。
那麼,學生該是什麼模樣?在這裡,我引用一篇席勒的叙事詩,來向各位說明。
《地球的分配》是席勒很有趣的一首詩,其大意如下——
衆神之父宙斯在天庭向人類發号施令:“接受這個世界吧!接受它吧,它是屬于你們的。我把它作為遺産贈予你們,它将是你們永久的領地。好了,你們和平地分享它吧。”
話音剛落,大家一哄而上,東奔西走,竭盡所能奪取自己的地盤。農民以木樁在原野上劃出界線,将其開墾為田地。此時,抱着雙手的地主出現了。他信口胡言:“這地有七成是我的。”商人在倉庫裡儲滿貨物;長老四處搜刮珍貴的陳年葡萄酒;貴族子弟立刻用圍繩圈住了翠綠的森林,他們在其中歡快地狩獵或幽會;市長掠取街道;漁人在水邊定居。
一切瓜分完畢,天下太平之際,詩人慢悠悠地走來。他來自遙遠的他鄉。啊,此時世上已空無一物,每一片土地都有了主人。“多麼可悲!為何隻有我一人一無所有?神啊,我是您最為忠誠的子民啊!”詩人大聲抗議着,撲倒在宙斯的寶座前。
“誰叫你沉浸在美夢之鄉,姗姗來遲。”宙斯歎道,“你沒有向我訴苦的資格,大家瓜分地球時,你去了何方?”
詩人答道:“我就在您的身旁,注視着您的容顔,聆聽醉人的天籁。請原諒我這顆赤子之心,我在您的聖光中沉醉,遺忘了大地上的煩憂。”
宙斯聽後,溫柔地說:“那該如何是好?我已把地球交給了衆人。秋收、狩獵、市場都不再為我所有。若你想在天庭與我共處,随時都可造訪。我這裡為你敞開大門!”
如何?學生原本的面貌,一定是神的寵兒,是這位詩人。即使在大地上毫無作為,隻憑那自由而高貴的憧憬,就足以與神同住。
學生們,請牢記自己的特權,請為這特權驕傲。你不會永遠擁有這種權利,啊,光陰真是倏忽即逝,請務必好好珍惜,切勿玷污了自身。待你們從學校畢業,地上的瓜分之事自會找上門來,縱使厭惡也必須接受。你們會成為商人,成為編輯,成為官員。但在神的寶座上與神并肩而坐這種事,走過學生時代便不會再有,錯過後便永不再來。
諸位學生,在高歌《大地之王》的同時,請務必暗自以“心之王者”自居。因為你們今生能與神同在的時光隻此一段。
(Camus摘自武漢出版社《人間失格》一書,黎青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