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虎是小名,叫阿虎便有一些希望他做大事的意思。因為不是阿狗阿貓,是虎。阿虎曾經在一家名氣很大的公司工作,并任本地區分公司總經理。他很聰明,經營有術,生意紅火,很得領導層的重視。都傳說他要高升了,便有那相熟的人準備慶祝宴會。可是出乎人們意料,他不但拒絕高升,連本來的職位也辭掉了,害得大家好不掃興。
過了些時候,街角出現了一家小咖啡館。進門處有一大幅畫,畫着大大小小的稻草垛,這就是咖啡館的名字,讓人想到陽光和收獲,似乎還有些稻草的香味,混雜在濃郁的咖啡香味裡。
阿虎的大名叫雷青虎,妻子白鳳是個心高氣傲的女子,她可不是容易改變生活方式的。為了阿虎要換工作,他們已經讨論了幾年,兩人甚至準備分道揚镳,遲延不決是因為五歲的兒子不好安排。白鳳說:“我們總不能跟着你喝西北風吧。”
幾個月前,公司的一位高層管理人員在辦公室猝死。大家把這事談論許久,慢慢淡忘了,卻為阿虎的主張增加了砝碼。白鳳一時深感人生無常,不再勸說,便随他離開高樓,到街角開了這家咖啡館。
他們離開了大公司的鈎心鬥角,那裡每個人身上都像長滿了刺,每個人都必須披盔戴甲。經營小咖啡店就自由多了。他們還烤面包,做糕點,也做一些簡單的菜肴,不久這稻草垛就出了名。
“拿鐵咖啡,大杯的,一份鵝肝醬。”
“來一份黑森林蛋糕。”
常有人下班後在這裡吃點什麼,看看街角的梧桐樹。如遇細雨霏霏,便會坐上很久。有些顧客是阿虎以前的同事,他們說:“你的咖啡館眼看興旺起來了,還不開個連鎖店?你是個能成功的人,要超越星巴克,誰也擋不住。”
阿虎笑笑,說:“成功幾個子兒一斤?人不就是一個身子、一個肚子嗎?”他記得小時父親常說,鹪鹩巢林,不過一枝;偃鼠飲河,不過滿腹。
阿虎的父親是三家村的教書先生,會背幾段《論語》、幾篇《莊子》。不過幾千字的文章,他不但自己受用,還教育兒子,鄉民也跟着心平氣和。阿虎所知不過幾百字,常想到的也不過幾十字,卻能讓他知道人生的快樂,不和錢袋大小成正比。
白鳳沒有這點哲學根底,對阿虎不肯擴大再生産不以為然,說阿虎不求上進,兩人不時鬧些小别扭。阿虎就引導太太發展業餘愛好,有時關了小店和太太到處逛,甚至到巴西踢了一場足球,不是看,是踢。
一個初秋的黃昏,空中飄着細雨,店裡人很少,兩個幫手都沒有來,隻有阿虎一人照料。一個老人拄着拐杖走進來,拐杖是那種有四個爪的。他也許得過中風,走路有些不便,神态卻依然安閑。他是小店的常客,似乎住得不遠,從來不多說話。他照例臨窗坐了,吩咐要一杯咖啡。他的咖啡總是要現磨的,阿虎總願意親自做。他先遞上報紙,轉身去做咖啡。咖啡的香味彌漫在小店中。咖啡送到老人手中,老人啜了一口,滿意地望着窗外。雨中的梧桐樹葉子閃閃發亮,可能有風,兩片葉子輕輕飄落,飄得很慢。老人忽然大聲說:“樹葉落了,又一次落葉了。”阿虎一怔,馬上明白,這是老人自語,不必搭話。
這時從門外走進一位瘦削的女子,衣着新式。阿虎認得,這是一家大公司的副總,從沒有來過,忙上前招呼。女子挑了一張靠近街角的桌子坐了,要了一杯卡布其諾,笑笑說:“早就聽說你這家店了,果然不錯,一進門的稻草垛就不同尋常。”阿虎見她容顔很是憔悴。記得有一次大型活動,她穿了一件帶銀白毛皮領的淡紫色衣裙,代表公司講話,赢得不少贊歎,阿虎也在場。在生意場中,這位副總的精明能幹、美貌出衆是人人皆知的,現在分明老了許多。阿虎微歎道:“大家還是那麼忙?歇一會兒吧。”送上一碟松子,自去調制咖啡。
女子不在意地打量店内陳設,看到窗前坐着的老人,有些詫異。略躊躇後,她站起身,向老人走去。老人還在看着窗外的梧桐樹,也許在等下一片葉子飄落。
“您是——”女子說出老人的名字。
老人移過目光,定定地看着女子,有禮貌地說:“你認得我?”
女子微笑道:“二十年前,我曾給您獻過花。前年我們組織論壇,您還有一次精彩的演講。”
老人神情木然,過去的事物離他已經很遙遠了。
女子又說:“您不會記得我。”随即說出自己的名字,又粲然一笑。
名字對老人沒有作用,那笑容卻勾起一幅畫面。
他迷惘地看着女子,眼前浮現一個可愛的小姑娘,光亮的黑發向後梳成單辮,把一束鮮花遞給他,轉身就走,跑下台階,卻又回頭,向他一笑。
過了十年,有一次論文答辯,一名要畢業的女學生和評委們激烈辯論,是他最後做出裁決。那名女學生也是這樣粲然一笑說,曾給他獻過花。他記起她的笑容,不覺說,你長大了。
又是十年,他已不大記得那次論壇。他腦海裡裝載的已經太多了。
他接受過許多次獻花,也參加過多次論文答辯,現在印象都已經模糊了。這幾次重疊的笑容,勾起了他腦中發黃的畫面,過幾天又可能會消失。
眼前的女子已經不是水靈的小姑娘、大姑娘,而是一副精力透支、緊張疲憊的模樣,擦多少層高價面霜也遮掩不住。他如果說話,就會說:“你變老了。”也許他見到的和他想到的并不是同一個人。
女子坐在老人對面,忽然傾訴說:“我太累了,真沒有意思。”稍頓了一下,又說,“您看見水車了嗎?水車在轉,那水鬥是不能停的,隻能到規定的地方把水倒出來。水倒空了,也就完了,再打的水就是别人的了。”
老人神情木然,手腳忽然顫動了一下。阿虎端了咖啡來,聽見這段話,心頭也顫了一下。
“我會老的。”女子對老人說。她看着那滿頭白發,心裡想:像您一樣。
阿虎回到操作間,見白鳳正站着發呆。她從後門進來,聽見了客人的談話。
“我想你是對的。”她對阿虎說。
雨絲還是輕輕飄着,阿虎主動端了一杯咖啡,放在女子面前,說:“請你。”女子喝着,不再說話。
老人默坐,又聚精會神地看着梧桐樹。又一片葉子落了。
客人走了,阿虎二人心裡都悶悶的,提早關了店門。迎門挂着那幅招牌畫,一個大大的稻草垛,這是他們的靠山,他們不需要再多了。
不久又有消息,說這條街的房屋都要拆了,要建一座大廈。他們可能還得回到樓底,找一個角落開一家小店讨生活。店名還叫稻草垛。
(張秋偉摘自長江文藝出版社《丁香結》一書,宋德祿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