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如何,人傾向于互相接近,需要釋放溫情,有的路,一個人沒法走。我們無力掌控的,也托付于愛,不願意再繼續追問,這使愛成為沉重而歧義叢生的詞。那又是一條堅硬的道路,道路上的人都是柔軟的。
滿70歲那年,他說“太熱,分開睡吧”,他們就各自在兩個屋裡睡覺。風傳地震,年輕些的人惶惶不可終日,有車的開車到廣場上去露宿。他抱着被子去她屋裡,說:“我在你這兒睡一宿吧。”她看了他一眼,往裡挪了挪。
我們這座城30年前更美麗些,30年前的青年更單純地喜歡藝術和美,在周日帶着手風琴、兩張反複聽過的唱片、散裝啤酒和簡單飲食,在一間狹小的宿舍裡聚會,有時在晦澀的詩句中痛飲至次日淩晨。如今,他們中的一些人不在了,剩下的仿佛忘了一樣絕口不提。他們聰明地懂得:孩子們不會相信他們年輕過。
菜市場上,攤販們的臉很少有舒展的時候,情緒、力氣和嗓子得勻在一整天裡慢慢消耗。隻有守着焖爐烤馕的男人邊幹活邊跟着錄音機搖頭晃腦,含糊地唱幾句——能歌善舞的民族嘛。大家得點空閑,奔到後面,一個胳膊下面夾着一個男孩兒出來玩耍,連他在内,三個嬉笑叫嚷的娃娃。這快樂極動人,使見到的人都感慨自己家裡怎麼不是這樣。
女人經過的苦楚,臉上顯得出來。夜市上烤冷面的年輕女人就是,烤冷面也是窮吃食,因為辛辣而近乎葷,很受歡迎。女人自己推着挂滿煤氣罐、鐵箅子、水桶的車來去,上下人行道時,旁邊賣炸雞塊的男人就幫一把。後來兩個人開始偷空聊天,女人有了點兒笑容。過了一冬天,攤子合成一個,男人自己推上推下,女人叉腰看着,神色舒展了許多,雖然經過的苦楚永遠在臉上帶着。
有一段時間,我終日待在醫院裡,不時想辦法給“燒膛”的病人弄些冰塊。快餐店按照接近冷飲的價格成杯地賣給我,我覺得合理。後來,另一家快餐店的姑娘問我冰塊是不是給那家醫院的病人的,“那就不要錢了,下次你帶個大的保溫桶來”。
止疼藥要拿着處方和空瓶子去藥局買,每天兩次。出于間接的友情,有位素昧平生的人趕遠路送了幾盒嗎啡給我。包裝上吓人地寫道:“用于治療槍傷等劇烈疼痛。”“杜冷丁失效以後再用,先一次半支。”他說,隻字沒提所冒的風險。他馬上要坐夜車回去,家裡的玉米還沒有收,怕丢,隻肯拿一罐啤酒在路上喝。最後藥并沒有用上。
病房裡有個實習的小大夫,在本校讀研究生,對很多情況都不知道該怎麼辦,隻是熱心,喜歡把自己的煩惱講給家屬和病人聽,好像他們是她村裡的鄰居。趁下午沒人的時候,她摟着一位臨終的患者哭了一場,被那個阿姨安慰了很久。不知道多久以後,她會習慣這些事。
病房裡的胖丫頭護士,每兩個月去捐一次血小闆。左胳膊出血,吸到機器裡,提取出血小闆,剩下的從右胳膊打回,一次兩個小時。有個女醫生也常常去捐血。都是下了夜班去,要不是遇見,沒人知道。說是在病房裡看到生病的孩子可憐,不盡自己的力量幫幫他們,會不安的。
減掉40斤,終于敢自拍了,有點兒不好意思地發出去,一遍遍刷新照片下面的評論。新生開學,有家醫院聯系她,有個患者通過骨髓庫和她的樣本配型成功了。見面時,醫生有點為難地說要做移植手術的話,她需要恢複到從前的體重。她想起剛買的夏天穿的裙子,又想到那沒見過卻和自己有關聯的人。她說可以盡快回到原來的體重。
她那個年紀,要是失戀了,世界就可能毀滅。去了座陌生的城市,在街上失魂落魄地閑逛,遇到個男人,和她說了幾句話,就領她回家了,她覺得随便吧。男人和父母同住,兩個老人陪她閑聊,一起包餃子吃,要她陪老太太睡在裡屋。第二天,全家送她上了回去的火車。到有自己的女兒時,她常想起那次的幸運。
幾年前,她最後坐了一次綠皮火車,擠在一趟深夜的慢車裡,幾個進城打工的農民給她騰出靠窗的位置,講了一夜笑話。她發現他們笑的時候眼睛裡就隻是笑,沒有觀察她。他們身上除了汗臭,還有泥土的氣味,隻是不知道他們說的“拖拉機翅膀”是什麼,講故事的小夥子想了半天,說“拖拉機翅膀就是拖拉機的翅膀”。
大三時,有一天去鄉下的河邊玩。有個大嬸非常警惕地問我:“在這兒幹啥?這裡沒什麼好玩兒的,趕緊走吧。”然後她半拖半抱地把我帶離了河邊。理由是:“去年我就看見個和你差不多大的姑娘在這兒轉悠……後來撈上來已經沒氣兒了。”我時常想起那個大嬸粗暴而蠻橫的溫暖。
公共汽車上坐我前面的姑娘,隻用根黑頭繩紮頭發,穿略大的工裝衣裙,沒戴首飾也沒化妝,沒穿耳洞。側臉的輪廓,是上天一時的靈感,沒法複刻,近透明的皮膚下透出淡藍的血管。看窗外時,像第一次看見世界,讓人不明白她是剛從哪裡來的。這個形象既被最大地簡化又極其豐富,我對她一無所知,卻像坐在教堂裡。
每條街巷裡弄,每個村落,每間工廠學校,都曾有過很美的女人,像許多短促的事物,來不及被幾個人知道。那時照相是特殊開銷,是儀式,有時幾年都難得留一張影。我們偶爾看到張舊照,被裡面明豔如昔的女人震驚到。她們穿過歲月,沖時間笑着,焉知未來的少女,可以随意給自己拍照,随意修改,供千萬人随意翻看。
有許多常見的奇迹。比如美好的女子,遠遠看到,心生感激。也有絕望,不是與我無關——美不必與我有關,而是轉瞬即逝,令人徒呼奈何。美的人時時都有,未見得都能趕上得以舒展、使人仰望其美的年代。誰都可以攬手機自拍,真是僥幸,有人笑話她們并不如自己想的美,這不必要,甚至錯了。美既不是交流,也是最深切的交流。
(金鋒摘自上海三聯書店《潦草》一書,連培偉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