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見到她是在外公謝世的次日,霧霭沉沉,下着密如針腳的雨。
我對外公印象不深,依稀記得是個文弱的老人。也隻偶爾聽母親談起,說外公生在山裡長在山裡,在外求學十餘載,漂泊十餘載,兜兜轉轉又回到山裡。膝下的子女都走出大山,他卻執意守在山腳的泥土房裡,當了大半輩子的教書先生。沒料到,一場乍暖還寒的三月冷雨,竟讓他與這三尺講桌永别了。山裡的世界靜極了,沒有絲毫外界的聲音,而那些留守山中的孩子,失去了唯一的老師,與外面的世界相牽的線,就這麼生生斷了。
“山裡人現在越來越少,你外公啊,一人教了幾座山頭的小孩,滿打滿算,也不過二十幾個。”前來給外公下葬的一位大伯對我說道,末了還發出一聲長長的歎息,“真可惜啊,那些小孩都挺喜歡他的。喏,那邊就有一個他的學生。”
我順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正好對上一雙惶惑不安的眼睛。那是個十一二歲的女孩。頭發紮得松松垮垮,身形也偏瘦小,上身一件襯衣洗得發白。她定定地看向我,闆着臉,雙唇緊抿,幼獸般的眼睛漆黑發亮,左手卻緊抓着前面老人的衣擺。
我湊過去問她:“你家在哪?”她擡頭飛快地瞟了我一眼,不說話,朝山上一片在雨中凝固的蒼翠努了努嘴。“你爸媽呢?”我注意到她的臉迅速蒙上了一層寒霜,眼皮也耷拉下來。她張了張嘴,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半晌才失落地開口:“他們去外面打工了。”“那你跟誰過?”“弟弟妹妹,還有奶奶。”之後我也不知該怎樣搭話,便默默走開了,因為我猛然發現,雖然隻差了三四歲,但我們之間已然如被巨斧劈開了一道鴻溝,我與她的距離,就像各自眼中的風景般遙遠。山也跟着沉默,不發出什麼聲響。
在她的奶奶走後,她突然叫住了我。“你外公教過我,我很喜歡他。”
“他教我們認字、算術,還給我們念詩、唱歌。他還說,我們這個地方以前叫作夔州。”
“你看到我們頭頂的天空了嗎?他說這是夔州特有的天空,他說這種天空是‘蒼色’的。”
我驚訝于她會對我這個陌生人講這些,更驚訝于她沒有我想象中隐忍至極的悲傷,卻也不是飽經滄桑的麻木老成,而是一個正當年華少女的冷靜自持。仿佛外公的離去對她來說隻是送别一隻北歸的鳥,是注視一片搖落在厚厚腐殖質中難覓蹤迹的葉子。我明白,可能對于她,離别是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
漸漸地,我跟她熟稔起來。我發現她非常喜歡看書,時常看見她捧着翻舊的課本,在風裡站成一株瘦削的酢漿草,融進綠得化不開的山中。雨聲漸疏,在某個午後,陽光居然冒了個角,從天際漏了絲絲縷縷下來。我伸了一個大大的懶腰,搬了把凳子和她在院子裡打發時間,清潔潤澤的空氣讓每一次呼吸都成為一種享受。我在很多個夢境裡都幻想逃離城市,翻過小巷低矮的隔牆,爬上搖搖欲墜的備用天梯,踩過碎磚爛瓦的屋頂,色彩斑斓的霓虹給我披上一層髒兮兮的光,視線所及之處都融化成僵硬死闆的色塊,水泥森林将我圍困在高梁飛架之間。耳邊的塵嚣,是炸了線的重工業蟬鳴,于是大腦也要爆炸了似的,不由得感歎道:“還是山裡好啊!”
她不能相信地望向我,臉頰激動得有些發紅。“你有沒有想過這種生活,一人在山中,僅僅一人,不能做什麼,隻能聽流水的聲音,風從林間穿行的聲音,鳥鳴的聲音,石子滾落的聲音。”遠山淺淡,與天相接的地方隻剩一條極細的線,是她抿起的嘴唇。她凝望那陣奔跑的風,似乎想将它捕捉。又轉而凝望後山的竹浪松濤,像凝望一個夢中的幻影。“而現在我不能讀書了,除了大山,外面的聲音都聽不到了。”她的話語似被水浸透,我轉過頭,看見她眼裡的淚花像在走鋼絲,搖搖欲墜。
她側過身去不想說話了。
深綠鋪滿整座山林,光斑繁密。半分鐘微汗,半分鐘微涼,細細的芒草搖晃,若在輕吟。她一肩扛起她口中“蒼色”的天空,從靜水深淵中升起,萬裡無雲。大地在我腳下隐隐顫動着,傳出聲響,混雜着風、樹葉、草木、鳥鳴,是一支破碎的竹笛、一把斷弦的琵琶,一聲一聲,都好像一種嗚咽。
而這聲聲嗚咽在某一天順着彤雲出岫,搭上山鸢的翅膀,竟一路傳到了遠方,又托四月的山花捎回了一個令人為之一振的消息。
我離開那天,她執意要來送我。
她步履輕捷,每一步,都分毫不差地踏着我的影子,宛若夏商時祭天祈雨的女祭司。她語調平仄分明,在四下無人的山中響徹,像黃昏,像詩人,像黃昏中的詩人。她說:“我聽說再過幾個星期,學校就有人來修理了,有新學校,就有老師,就可以上學了。”
“真的?”
“真的!”
而我撞入她黑桑葚般明亮的眼睛,宛若跌進鴉青色的深谷。“其孤意在眉,其深情在睫,其解意在煙視媚行。”耳畔有什麼呼嘯而過。
是山音。
(孤山夜雨摘自《光明日報》2018年6月29日,沈璐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