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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小鎮的夏天

時間:2024-11-06 05:24:17

初中快畢業時,我的面前有兩條路。外公外婆希望我回上海,兩個舅舅也贊同。他們的理由是:我将來總要回上海的,早一點适應比較好。何況,比起競争慘烈的江蘇,回上海高考總歸劃算一點。

知青子女回滬是個敏感話題,涉及住房、戶口等一系列現實糾葛。很多人家為此鬧得雞飛狗跳,甚至對簿公堂。我們家沒有。我很幸運。

我爸媽希望我讀縣城的“省中”,留在他們身邊,三年後高考再回上海。除了不願給外公外婆添麻煩,我媽深層次的焦慮,是怕她管不到我了。她可以一口氣舉出好幾個淳樸的鄉鎮少年在大城市堕落的例子,然後照搬《霓虹燈下的哨兵》裡的台詞,憂心忡忡地說:“上海可是個大染缸啊。”在我媽心中,去上海有一百種變壞的可能。在這個方面,她的想象是無邊無際的。

“省中”是縣城最好的高中,當年的縣城隻有這一所省級重點高中(現在則有4所)。傳說“省中”是個不食人間煙火的地方,那裡聚集了來自縣城及各個鄉鎮的尖子生,那裡的學生除去吃飯睡覺都在做題。進了“省中”,等于一隻腳踏進大學。

初三下半學期,有傳聞說我即将轉學去上海,參加上海的中考。校長找我爸喝老酒,我爸醉後誇下海口:無論我高中去哪裡上,都會為菉溪中學搶下一個“省中”名額。要知道,作為一所鄉鎮初中,每年隻有四五名學生能進“省中”,少一個,等于少了20%的業績。我是校長眼中的“種子選手”,他不願輕易放我走。

老木頭說,别看校長平時神氣活現,一去縣城開會就蔫了,像霜打了的塌苦菜。多一個學生進“省中”,他就多一份面子。

我爸媽很快完成了“戰略部署”:不轉學,主攻“省中”。上海的中考比江蘇的中考晚一個禮拜。考完“省中”後,我再去上海考,搏一把上海的重點高中。

我從不參與這些讨論。像一場缺席審判,我的任務是念書,對自己的命運并無表決權。

最後一次模拟考,語文老師驚訝地發現,我是先從最後的作文寫起。他走到我身邊咳嗽兩聲,敲了敲我的桌子。我毫不理睬,依舊埋頭奮筆疾書。

語文理所當然地考砸了,但作文是高分,還被當作範文張貼在櫥窗裡。

那時候,我暗戀隔壁班一個叫阿花的女孩。現在想想,當初的愛情觀簡直迂腐得可笑:先挑成績好的,再從成績好的裡面挑好看的。比如黃潇潇,黃潇潇當然是成績好又漂亮,但問題是,黃潇潇跟我在一個班,還是團支部書記。我無數次見到她飛揚跋扈的樣子。阿花就不一樣了,阿花是隔壁班的團支書,距離造就了美。

語文老師不會知道,那篇作文是藏頭文。每一段的第一個字連起來,是“阿花我喜歡你”。

中考成績出來,我兩邊都考上了。

家庭會議上,我爸我媽和外公外婆各執一詞,争論不休。我突然推開小房間的門,大聲地說:“去上海!”然後轉身,重重地砸上房門。

門外一片沉寂。

過了一會兒,聽見我媽虛弱疲憊的聲音說:“就這樣吧。”

我厭倦了那樣的暗戀,我尤其讨厭自己懦弱又假正經。明明喜歡人家,千方百計地制造“偶遇”,真遇到了,卻連打個招呼都不敢。那個時候,在父母師長口中,早戀是洪水猛獸,是可以燎原的火。在能找到的青春小說裡,頂多寫到“把朦胧的好感放在心底”,然後兩個人相約好好學習,将來考同一所大學。我已暗戀阿花三年,我不想再暗戀三年。

阿花家在南圩村,去那兒要過一座橋,橋下是莊稼。那個暑假,我常常在晚飯後散步,走着走着就到了那座橋。我期待一場偶遇。我在心裡反複地練習,如果遇見她,我會怎樣鼓起勇氣,告訴她我一直喜歡她,然後揮手告别,了卻一樁心事。

在去阿花家的那條路上,我看見大片大片的荷葉。我驚奇地發現,那些荷葉不是長在池塘裡,而是紮根在泥土裡。1997年的夏天,那些荷葉成為我記憶中唯一有詩意的景物。

我沒有再見到阿花。

對于一個從小鎮出來的孩子,融入城市的過程是艱難的。也許并沒有那麼難。少年時的心事,多年後講起來,總有“為賦新詞強說愁”的味道。因為過去了。難過,憂傷,困惑,憤怒,委屈……所有這些情緒,都過去了。

我以為去了上海,就能終結這段給我帶來無盡煩惱的暗戀,我以為自己會很快喜歡上别的女孩。我錯了。我像一株被連根拔起的植物,被移入室内,從此告别了風和田野。因為過得不快樂,我像老年人一樣熱衷于回憶往事。我常常想起最後一次見到阿花的場景:那是中考後的一次返校,6月的尾聲,空氣中飽含着濕氣,大朵低垂的積雨雲像即将要開出深灰色的花朵。阿花穿着淡藍色上衣,騎着自行車,晃悠悠地上了橋,然後變小,變淡,像鑲嵌在灰色牆面裡的一小片青瓷,随即消失。

從此,我把那樣陰沉欲雨的日子,定義為想念阿花的日子。

阿花去了“省中”。那屆初中,算我在内,有5個人考取“省中”。我給阿花寫信,為了掩飾心虛,也為了避免信被截獲,我在信封上寫了4個人的名字,包括從沒說過話的同學。在信裡,我寫了些冠冕堂皇的話——很遺憾沒繼續做同學啦,很想念大家啦,學習忙不忙啦之類的。等信寄出去我才想起來,我的學校有兩個校區,相隔四五公裡。我怕郵遞員會送錯地方,于是每天放學後,兩個校區來回跑。這樣持續了3個月,我想,阿花大概是沒收到信吧。

時間過得很快,因為回憶起來每一天都差不多。快高考了,我爸是小鎮有名的“填志願專家”,我知道,阿花爸爸一定會來找我爸填志願,他們倆是老同學。

我給我爸打電話,他習慣性地說:“等一下,你媽在廚房。”

我說:“不不,我找你。”

我爸有點緊張,因為平時我從不給他打電話。

我支支吾吾地說:“阿花爸爸要是來找你填志願,可不可以讓她去上海。”

電話那頭有隐約的笑意。我爸故作嚴肅地清了清嗓子,說:“我知道了。”然後告誡我,别胡思亂想,心思要放在學習上。

一個禮拜後,我爸給我打電話說,阿花想讀法律,第一志願填了華東政法大學。

縣城有一份日報,每年高考放榜時會出一個專版,刊登所有“一本”的錄取信息。我盯着阿花的名字發呆——西南政法大學。

後來我才知道,那年填志願前的全校動員大會上,校長發明了一個詞——“天女散花”。他說,沒有絕對的把握,就不要考滬甯線上的學校。我們要天女散花,要考到全國去!好男兒志在四方,好女兒也志在四方!

阿花的班主任也說,華東政法的分數線太高了,報西南政法比較穩,學校又一點兒也不差。

9月,阿花以高出華東政法60分的成績遠赴重慶。我們就這樣相繼離開了小鎮。

很多年後,一個當年和阿花同班的男生跟我講:“阿花也很兇的。”

我說起通往阿花村莊的那條路,說起路邊的荷花。男生說:“哦,那是芋艿。”

(天問摘自微信公衆号“文彙報筆會”,〔韓〕LeeMisook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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