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工作關系,我這些年總混迹美食圈。然而,正因為喜歡路邊店或者“蒼蠅館子”,于是總有朋友找我理論,一般會從環境、文化、店面衛生一直說到烹饪技藝。如果做這樣的單項比拼的話,和那些逐漸形成品牌的名門大店相比,路邊店确實沒有一項有獲勝的把握。後來,為了避免口舌之争,我都會祭出一招撒手锏:小館子,便宜,吃得起。
比如這些天我常去的一家路邊店,叫“張媽媽”,三個人吃到肚歪也不過百十元。價格實惠,再加上位置又在單位附近,很快,最近幾周這裡成為我的食堂。
這家張媽媽是分店。關于這個在北京頑強生存下來的薄利四川小館有很多傳說,據說有不少投資人給他們設計了新的盈利模式,但他們仍然是成渝兩地街邊小館的路數,材料新鮮,上菜快,下手重,镬氣旺,走大衆家常菜的套路。比如回鍋肉,和傳統回鍋肉不同的是,張媽媽的回鍋肉切得特别薄,旺火成型,夾一片,配上斜切成馬耳狀、剛剛斷生的青蒜苗,滿口都是略帶辛辣的脂香。再比如口水腰花,用泡椒和鮮椒炒出香味,加入四川酸菜絲和生姜絲烹煮,開鍋時下處理好的腰花,酸辣麻爽立刻附着在鮮嫩腰花的每一道切口上,吃起來讓人欲罷不能。這裡幾乎所有的菜都對主食充滿“仇恨”,每一道上來都能讓人消下去一碗米飯。
下飯,這是家常菜天經地義的任務。那天吃完,我很滿足地發了一條微博拉仇恨,效果不錯。不過也有人留言,說張媽媽不過是遍布北京的成都小吃的水平,還有人說不要誤導讀者對美食的判斷,真正的美食是味覺藝術,而不是隻為果腹。
針對前一種意見,我很容易回答。因為絕大多數的成都小吃并不是專業廚師在操作,所以菜品質量和口味飄忽不定。而張媽媽的菜雖談不上精緻,但不僅對川渝家常菜的還原度很高,而且品質相當穩定。對于第二種意見,我覺得可能是價值觀的不同,這個問題要回到“什麼是美食”這樣的基礎讨論中展開。主流美食家認為,美食是現代商業發展的産物,而薄利小館往往很難負擔高昂的運營成本,很難形成品牌,理應被忽略。但我總覺得,如果小館都為了商業運營而大幅度增加成本,價格自然水漲船高,很多人也會因此無法光顧。
個人以為,美食的終極意義在于獲得幸福感。這種幸福感有時候和食物本身相關,有時候和生活經曆相關。在近30年的紀錄片從業經曆中,我一直喜歡尋找接地氣的題材。盡管為主流電視台服務,但我的本職工作也不用和商業名流、當紅明星打交道。每一天,我從鏡頭中看到的都是普通百姓的面孔,張媽媽這樣滿是人間煙火的小館讓我特别踏實。和成功人士在一起時,反而會讓我不自覺地拘謹起來。
我的很多美食家朋友都告訴我,希望我多了解一些高大上的食物,比如宮廷菜、官府菜、鹽商菜。對這些菜,我很尊重,但一直沒有心思去研究。說得極端一點,我不是對菜不感興趣,而是對官府、商人不感興趣。我尊敬的一位大哥一直對我很關心,他恨鐵不成鋼地教育我:“你不能永遠滿足于掃街嘴,吃大腸的和吃燕鮑翅的永遠不是一個階層。”我知道他說的是事實,我也不排斥一些像藝術一樣精緻的美食,而且,在我偶爾需要請客的時候,那些裝潢别緻、服務周到、菜品設計精緻的高大上餐廳,确實滿足了朋友們的口腹之欲以及我脆弱的虛榮心。但本質上,我永遠沒有辦法離開街邊小店的氣氛,我依然覺得美食的終極目的,是讓人在進食過程中感受到生理和心理上的幸福。這種幸福感是非常主觀的,吃家常菜得到的滿足感,吃燕鮑翅并不一定能得到。就像莫言的“我奶奶”在高粱地裡野合,秦可卿在天香樓中雲雨,如果兩者相較,我更喜歡高粱地裡的自在和天性。
就這樣,我總也走不上美食家的正途,自己也挺遺憾。就像年前,我又去了張媽媽的小館子。那天有點早,店面剛開門,夥計還在幹活,有個中年女人在擇着辣椒,另外三個人在串着缽缽雞裡的串串。我坐下點了菜,繼續聽他們聊天。臨近春節,話題圍繞着回鄉。
小夥子說年後他還會回來,因為有個心願還沒完成。“我非常想知道茅台酒的味道。”小夥子說。
操着“椒鹽”普通話的中年婦女甲:“沒有喝過,但我知道,一瓶要1000多塊錢。”
中年婦女乙:“我也沒喝過,但我知道,我老公說,好酒喝了,第二天腦殼不疼。”
中年婦女甲:“不過,酒呢,最好還是不要多喝,喝多了誤事。比如,假如你犯了事兒,躲到我們店裡打工,萬一你喝醉了,你就會說出來,然後,你的腦殼就沒了。”
這是位于北京金台路,一家面積不到200平方米的小川菜館。上午11點,一切都在準備當中。我是一個普通顧客,在等着即将到來的熱氣騰騰的午飯,我覺得我非常喜歡這裡。至于美食家什麼的,我暫時忘記了。
(聶勇摘自《聯合早報》,辛剛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