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小寒在傍晚的平江路散步。小寒三十出頭,碼字為業,半年前離開上海,和朋友在靠近平江路的南石子街開了一家名叫“素園”的民宿。說了很久了,叫我來住兩天。我放下行李,跟小寒出門閑逛。初夏是美好的季節,槐花落了一地,茉莉、石榴、廣玉蘭開得此起彼伏,女人穿着清涼,在石闆街上走來走去。當然也有男人——男人有啥看頭。小寒問,以前來過蘇州嗎?我說來過,經常來。
我在小鎮長大,小鎮隸屬的縣城歸蘇州管,所以,我可以大言不慚地聲稱自己是蘇州人,蘇州鄉下人總可以算的。小時候去趟蘇州不容易,先在鎮北的國道邊乘坐開往縣城的過路車,再換乘去蘇州的長途車,前後折騰兩三個小時。在小鎮少年的心目中,蘇州是一個遙遠而高級的存在。比如我們的校長,學生一般隻在周一的升旗儀式上見到他,教數學的老木頭講——我們都喜歡聽老木頭發牢騷——别看校長神氣活現,每次到縣城開會,就像霜打過的塌棵菜,擡不起頭來。縣城有重點中學,跟我們這所鄉鎮中學天差地别。老木頭又講,不過呢,縣重點的校長到了蘇州,也是把尾巴夾緊,低眉耷眼,跟我們校長一個死相。
小寒笑了,問我,那你為啥會來蘇州呢?我說情況是這樣的,我初中時經常參加一些數學或者作文競賽,按一般的流程,初賽在縣城,複賽就在蘇州,要是能通過複賽,決賽應該在南京或者北京。一般能過初賽的,全校也就我一棵獨苗了。蘇州是我旅途的終點,我夢想的完結之地——整個初中三年,我從沒有沖出過蘇州。
當然,我可以找到一些客觀理由來為自己開脫,比方說,每次我去蘇州參加比賽,在老師們眼裡,就是一次絕佳的公費旅行機會。那些跟我有關系的、沒關系的老師,都起勁地報名,要求參與“護送”。結果是,經常有六七個老師送我一個人去蘇州,有些我還不認識。我們天不亮就出門,等待頭班車去縣城。有個早早謝頂的男老師,每次都不吃早飯,心心念念要去朱鴻興吃一碗正宗的紅湯鳝糊面。到了蘇州,照例要逛園林的,反正來都來了。上回去的拙政園,哦,那這次就去獅子林,滄浪亭下回再說。逛完一圈園子,差不多快中午了,一行人找地方吃飯。飯店就是路邊店,畢竟報銷額度有限。點一個醬方肉,一個鹽水白米蝦,來一盤紅燒百葉結,加幾碟清炒蔬菜,再要兩瓶沙洲優黃,飯後人手一支萬寶路,就很舒服、很“蘇州”了。吃完飯,老師們把我送到考場——比賽一般在下午舉行——就自己找地方吃茶去了。我暈暈乎乎、七葷八素地進了考場,環顧四周,都是些斯文儒雅的蘇州才子才女,神情恬淡,笃定如泰山。我就明白,這次又完蛋了。蘇州小姑娘的胳膊可真白呀。
隻有一次,有個隔壁班的女孩也通過了初賽,跟我一起去的蘇州。那回我們一行八九人,在某個園林裡留了一張合影。多年前一次搬家,那張照片找不到了。我還記得,照片上的自己穿着藍白色校服,拉鍊敞開,手插在牛仔褲口袋裡,頭歪着,裝作很拽很酷的樣子。女孩一身鵝黃色運動服,回力小白鞋,辮子上紮着紅色蝴蝶結,笑容有些羞澀。背景是樓台亭榭、假山池沼,不遠處有一棵石榴樹,花開得如火如荼。
小寒頓時有了興趣,問我是哪個園林。我搖搖頭,說早不記得了。小寒說,你再回憶一下,園子有啥特點。我說,好像也沒啥,就是在一條小巷子裡,地方不大,一會兒就逛完了,對了,有個亭子。小寒說,廢話,哪個園林沒亭子。我說,亭子裡有副抱柱對聯,挺長,風風雨雨什麼的,因為下午是作文競賽,我用心記了一下,結果也沒用上。
時間不早了,小寒告辭,我一個人回房間。前台送來荔枝和葡萄,我泡一壺碧螺春,坐着慢慢吃。失眠就失眠吧,不管了。小軒窗外,夜色沉沉。
有件事我沒有告訴小寒。那天從考場出來,我們坐公交車去蘇州汽車站。車裡人很多,沒座位,老師們三三兩兩地聊天,女孩站在我身邊,右手拉着護欄。那是一隻纖細的手,荸荠一樣白,透着淡青色的靜脈。到站了,我借着刹車,握住了她的手。女孩一動不動。我的心怦怦直跳,停留了兩三秒鐘,若無其事地把手移開。
女孩的手冰涼,像小雨一樣。
晚上10點多,小寒打電話來,說,睡了嗎?我說,沒,什麼事?小寒說,是網師園。我說,什麼網師園?小寒說,你說的園子,跟女同學一起去的那個,我找人問過了,是網師園。我說,哦,你真有空。小寒說,不是亭子,是間屋子,叫“看松讀畫軒”,那副楹聯很有名,我念給你聽,上聯:風風雨雨暖暖寒寒處處尋尋覓覓,下聯:莺莺燕燕花花葉葉卿卿暮暮朝朝。
第二天一早,我一個人去了網師園。園子很安靜,像舊時的風景冊頁,次第打開,層層轉進,褶皺處也是褪色的美。後來,人慢慢多了起來。日光下,有個小男孩跑累了,仰頭看槐花落,說,下雪了。
(非煙摘自《文彙報》2018年6月24日,劉宏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