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父子沖突老
關是個土生土長的山裡人,别看他沒上過學堂,大字不識一個,卻一向深明大義。想當年,兒子關山稚氣未脫,老關便塞給他一袋幹糧,把他攆出家門,讓他去報效國家,當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把小鬼子趕出中國。
老關最恨的就是鬼子,不過更讓他鄙視的,則是為鬼子賣命的漢奸走狗,提起漢奸這兩個字,他都會恨得直咬牙。可讓老關做夢也沒想到的是,他最愛的兒子竟然投靠了他最恨的鬼子,成了一個他最鄙視的漢奸走狗!
鄰村有一個叫麻三的漢奸,長年在外面給鬼子跑腿辦事兒,老關見他一次罵一次。懷恨在心的麻三早就想報複,他去了一趟南京回來後,樂得大嘴咧到後腦勺,把一張報紙貼到村口的大槐樹上,敲着鑼把四裡八鄉的人都召集來。
那張報紙上的頭條新聞,是一位日本高官在帶隊慰問難民,站在那位日本高官身邊的中國人,赫然是老關的兒子關山。在大家複雜的目光中,老關死死盯着報紙上的兒子,整張臉漸漸變成死灰色。
痛心疾首之下,老關決定去找回兒子,卻遭到了親友們的一緻反對。在這些人看來,老關純粹是氣糊塗了,一個從未出過門的山裡老人,要跋涉幾千裡,去找回兒子,無異于天方夜譚。但老關一旦下定了決心,九頭牛也拉不回,他變賣了家産,曆盡千辛萬苦,硬是靠一雙山裡人的腳闆,一步一個腳印,走到了南京城。
但這麼大一座城市,想找到兒子,無異于大海撈針。老關并不氣餒,憑着那股拗勁,一邊靠出賣苦力勉強維持生計,一邊四處尋找。
這天,老關在經過一處城牆時,發現牆面上張貼着很多标語,經過的路人們匆匆一瞥,很快便加快了腳步,老關攔住一位路人問:“大兄弟,那上面寫着什麼?”
路人壓低聲音說:“都是些反日标語:打倒日本帝國主義,小鬼子滾出中國……”
老關一下子興奮起來,盯着那些标語,聲音高了八度:“說得好,打倒日本帝國主義,小鬼子滾出中國!”路人吓了一跳,說了句“你不要命了”,趕緊走了。
老關站在城牆下,大聲念着那些口号,沉浸在一種慷慨激昂的情緒中,完全無視路人異樣的目光。就在這時,有兩個僞軍正好經過,兩人如獲至寶,一左一右過去,按住老關的臂膀。
兩個僞軍押着老關正往前走,對面走過來一幫人,其中一個僞軍對同伴說道:“那不是咱們長官嗎?這下可以邀功請賞了!”
當老關看清了那位軍官的模樣時,身體猛地一震,眼睛瞪得滾圓,那不是他苦苦尋找的兒子關山嗎?與此同時,關山也看到了父親,他整個人都呆住了,一臉的不可思議。父子兩人久久地對視着,連空氣都仿佛凝滞了,四周一片死寂,隻有“呼呼”的風聲。
一個僞軍看不出眉眼高低,一巴掌扇到老關頭上:“你個反日分子,敢這麼瞪着長官,是不是活得不耐煩了?”一直沉默着的關山突然爆發,飛起一腳把那個僞軍踹了老遠,然後重新把目光轉向父親,緩緩吐出一個字:“爸!”
這兩人竟然是父子,在場者無不目瞪口呆。
老關怒到極點,發出一聲嘶吼:“别叫我爸!我沒有你這種辱沒先人的兒子!”
關山無奈地說:“爸,您先消消氣,老家離這兒那麼遠,您一個人,是怎麼過來的?”
老關這才歎了口氣,講了自己這一路的艱辛,最後要求兒子跟他回去。關山沉默許久道:“爸,我不能跟您回去,這條路是我自己選的,我會一直走下去。”
老關狠狠“呸”了一聲:“當漢奸走狗,給小鬼子賣命,這也叫路?我再問你一遍,到底回不回去?”關山堅定地搖了搖頭。
老關氣得渾身發抖,猛地撕開衣襟,露出幹瘦的胸膛:“好,既然你鐵了心要為小鬼子效忠,那就給老子這兒來上一槍,回去後也好去主子那兒邀功請賞!”說完,他撲過去要解關山腰間的手槍,關山對手下使了個眼色,幾個僞軍過來,将老關拉開。
關山轉身離開,老關又叫又跳,可怎能掙脫得了幾名壯漢?急火攻心之下,他竟一頭栽倒在地,昏了過去。
待老關蘇醒過來的時候,發現天已快黑了,關山一行人早已不知去向。老關呆呆地坐在地上,像一個失去了魂魄的人。不知什麼時候,他身邊多了一個人,用低低的聲音說道:“大叔,對不起。”
老關擡眼一看,那是個敦實的小夥子,看上去一臉忠厚,他對老關解釋道:“我叫阿虎,城牆上那些标語都是我貼的,沒想到讓您替我背了黑鍋……”
老關頓時生出親切感,握住阿虎的手說道:“原來那些标語是你寫的,小夥子,好樣的!”
阿虎咬牙切齒地說:“寫幾行标語,不痛不癢的,能有多大用處?遲早有一天,我會親手宰幾個鬼子,為我的親人報仇!我的父母和老婆,還有老婆肚裡的孩子,都是死在小鬼子手裡的!”
這一老一小都痛恨鬼子,不知不覺間親近了很多。了解了情況後,阿虎說道:“關叔,您既然居無定所,不如住到我那兒去,我家也沒什麼人,咱們一老一小做個伴,早晚也有個說話的人。”
就這樣,老關白天仍去外面幹活,晚上便會去阿虎家睡覺。
這天晚上,阿虎見老關唉聲歎氣,忍不住問道:“關叔,還在為關山的事憂心呢?”老關歎了口氣說:“是啊,不把他拉回頭,我死了也難閉眼,可我還能去哪找這渾小子啊?”
阿虎遲疑了一下,說:“找到他應該不算難事,但我怕會給您帶來危險。”
老關“噌”的一下站起來,迫不及待地問:“怎麼樣能找到他?快告訴我!危險我不怕,我怕的是死了以後,沒臉見祖宗!”
阿虎這才說道:“關山是那些僞軍的長官,他辦公的地點應該在憲兵總部,我們當地人都叫那地方王八窩!”
老關一拳擂在牆上,說:“我明天就去闖一闖那個王八窩!”
2.骨肉相殘
第二天,老關來到憲兵總部門前,高舉着一塊紙闆,上面赫然七個大字:小日本滾出中國。守門的僞軍眼睛一下子瞪圓了,“嘩啦”一聲拉上槍栓:“哪來的死老頭?活膩歪了!”他持槍正要上前,關山率領着一隊僞軍,剛好從裡面走出來。關山一眼看到舉着紙闆的父親,臉上露出一絲苦笑,走過去問:“爸,您這唱的又是哪一出?”
老關瞪了兒子一眼,怒氣沖沖地說道:“我手裡要有一根令箭,恨不得唱一出《轅門斬子》!”
關山不再搭理父親,轉過身吩咐手下:“我們走!”一行人走出一段路,發現老關舉着紙闆緊跟在他們後頭,關山隻好停下腳步,走到父親面前,問道:“爸,您跟着我們幹什麼?”
老關冷冷地說:“打今兒起,你走到哪兒,我就跟到哪兒,我倒要看看,你還怎麼給小鬼子辦事?小鬼子還能不能容得下你!”
還别說,這一招還真是讓關山頭疼,一支僞軍隊伍裡有人高舉着反日标語,這叫什麼事兒啊?況且關山本來是率隊去執行秘密任務的,現在隻能漫無目的地兜圈了。
到了中午,一行人走進飯店,點了十幾個菜。老關遠遠坐着,手裡還是舉着那塊牌子。關山端着兩盤菜,放到父親面前:“爸,您不累嗎?先吃點東西吧!”
老關沒好氣地說:“我甯願餓死,也不吃小鬼子的東西!”他把牌子放到一邊,從懷裡掏出幹馍和鹹菜,吃了起來。
等關山率隊離開時,老關拿起牌子,繼續跟上去,這次他幹脆舉着牌子,走到隊伍的最前面,不時有人沖着他們指指點點。
老關停下腳步,斜眼看着關山說道:“怎麼樣,被戳脊梁骨的滋味不好受吧?”
關山似笑非笑道:“您知道不好受,還不趕緊回去?”
老關愣了一下,回過頭看看,身後跟着一大幫僞軍,自己還真像是個帶隊的。老關有點急了,把牌子舉得更高,說道:“少在這攪渾水,大家都長着眼睛呢。”
關山說道:“您最好還是先搞清楚,牌子上到底寫着什麼。”
老關把牌子在手裡翻來覆去地看着,看了半天也看不出個子醜寅卯來。沒辦法,誰叫他不識字呢。老關攔住一個路過的男孩,把牌子舉到他面前,問:“這上面寫的是什麼?”
男孩逐字念道:“大日本帝國萬歲!”
老關蓦地瞪大了眼,瞪着那幾個字,每一個字都像一張諷刺的笑臉。他又羞又怒,幾腳把紙闆跺了個稀巴爛,轉身就走。
老關怒氣沖沖地回到了阿虎家,一進門劈頭就問:“我讓你寫小日本滾出中國,你到底寫的是什麼?”
待阿虎問清事情原委,他苦笑一聲說:“關叔,還用問嗎?關山欺負您不識字,在飯店裡指使人偷偷把那塊牌子換了!”
老關這才醒悟過來,氣得連連跺腳:“這個小王八犢子,跟他老子玩這一手!讓我給小鬼子捧了半天臭腳,氣死我了!”
阿虎說道:“看樣子想勸他回頭,是很難了,關叔,你也要想開點,兒大不由爺啊!”
老關梗着脖子喊道:“不行,我活到現在,也算夠本了,我願意拿這條老命當賭注,逼他回頭!”
第二天一大早,老關拿着一把鋒利的短刀,走進憲兵總部大樓,荷槍實彈的僞軍沒敢攔他,隻能眼睜睜看着他到處搜尋。老關正找得不耐煩,看見兒子順着樓梯走下來。
老關把刀架在脖子上,怒視着兒子說:“臭小子,你要麼老老實實跟我回去,做一個堂堂正正的中國人;要麼親眼看着你老爹把命留在這兒,以後安心當你的漢奸走狗。你自己看着辦!”
關山無奈道:“爸,您先把刀放下,一切要從長計議……”
老關“呸”了一聲:“少來這一套!今天我隻要你一句話:答不答應?你爹這條老命,就捏在你手裡!”
關山盯着父親,始終保持沉默,老關眼中透出絕望之色,手上正要使勁,突然傳來一聲大喝:“中村少佐有令——”一個尖嘴猴腮的僞軍跑進來,扯着嗓子喊道,“中村少佐吩咐:關老爺子這種慷慨赴死的義士,攔是攔不住的,但這種義士,理應有人陪葬,待老爺子身故之後,中村少佐會殺掉一百個中國人,為老爺子殉葬……”
老關愣住了,短刀“當啷”一聲掉到地上,随後他踉踉跄跄地走了。
看着父親遠去的背影,關山不禁歎了口氣。僞軍滿臉賠笑道:“長官,您這一招假傳聖旨,實在是太高了,硬是把老爺子給蒙住了!”
原來,這一幕竟然是關山事先安排好的,他隔窗看見父親持刀而來,猜到父親會以死相脅,不得已才想出這個辦法。
3.死不悔改
經曆了這一切的老關,回去後對阿虎說:“我現在才知道,關山身邊到處是鬼子的耳目,要不然那個叫中村的鬼子,也不會那麼快就傳令過來,你說有沒有這種可能:關山根本沒敢跟我說真心話,他怕傳到鬼子耳朵裡……”
阿虎苦笑一聲:“關叔,别人是不到黃河不死心,你是跳進黃河心也不死啊!”
老關就是不死心,這天,他終于等來了和兒子單獨相處的機會。這一回,關山獨自駕車出行,被守候已久的老關攔住了。關山從車上下來,老關神情有些疲憊,态度和緩了不少:“我這幾天一直在想,前幾次可能是我太沖動了,你身邊那麼多人,都是鬼子的耳目,你哪能跟我說掏心窩子的話,是不是?”關山心虛地避開了父親的目光。
老關繼續說道:“現在隻有我們父子倆,爹隻想再跟你說一句,人這一輩子吧,路那麼長,誰都難免走錯路,但千萬不要一條道走到黑,回頭吧,就當爹求你了!難道還要我給你跪下不成?”
眼看父親真要下跪,關山搶先一步“撲通”跪下,顫聲說道:“爸,不把心裡話告訴您,您終究是不死心。我這些年怎麼過來的,您根本就不清楚,當我一心報國卻受到傾軋算計時,當我在陣地上血戰卻孤立無援時,我的心已經死了。國難當前,那些高官還一心想着保存實力,排除異己,别人已經打進家門了,還一口一個攘外必先安内,這樣的政府和軍隊,怎麼會不打敗仗?這樣的國家和民族,又有什麼希望?在我心如死灰之際,是我的軍校老師中村先生,對我委以重任,讓我的才華有了用武之地。屬于哪個民族和國家,對我而言已經不重要了,充滿生命力的民族,才是值得我效力的!”
關山連磕幾個響頭,說道:“您忘了我這個逆子吧,隻當我已經死了!”說完,他神情決絕地站起身,鑽進汽車,絕塵而去。
老關是後半夜才回到阿虎家的,整個人幾乎都凍僵了,阿虎喂了他一碗姜湯,老關才緩過勁來,阿虎問起這次父子見面的詳情,老關不由老淚縱橫,長籲短歎地把經過講了一遍。阿虎聽完後問道:“看來關山是吃了秤砣鐵了心,您下一步打算怎麼辦?”
阿虎以為到了這種地步,老關肯定是徹底死心了,沒想到這個倔老頭好像永遠不知道什麼是服輸,他梗着脖子說道:“鬼子能把他拉過去,我就能把他拽回來!隻要有這口氣在,我就會跟鬼子鬥到底!”
說過這話沒幾天,老關突然被一輛黑色轎車截住,從車上下來兩個僞軍,沖着老關說了一句話:“中村少佐有請!”
在老關的想象中,中村這個鬼子頭肯定是個兇神惡煞般的人物,哪知一見之下,卻大出所料,中村戴着一副金絲邊眼鏡,彬彬有禮,看上去倒像一位很有修養的紳士,哪像一個雙手沾滿血腥的侵略者?
中村也在打量老關,嘴角挂着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這個心機深沉的日本人,一直秉持着一個理念:要征服一個國家和民族,僅靠武力是不夠的,更重要的是要征服這個民族的精神,這個堅韌的山裡老人,喚起了他強烈的征服欲。中村的漢語很流利,他笑容可掬地說:“歡迎啊,歡迎到我這裡做客!”
别看老關整天罵鬼子,真和鬼子見了面,反倒冷靜下來,他不冷不熱地接上了話茬:“你是不是搞錯了?這是中國的土地,我才是這裡的主人!”
喲嗬!中村眯起眼睛,心說這個老頭不簡單啊。他不陰不陽地回道:“這世界上的事,哪有那麼簡單?就拿關山來說,你是他親生父親,但他曾感激涕零地跟我說,我才是他精神上的父親!”
老關壓着火說:“這種情況,我們中國有句話叫認賊作父!怪我這個親爹,沒把孩子教好。”
中村又一次碰了壁,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了:“老爺子,聽說你沒什麼文化,我看着不像啊!不過,66既然你來了,我想帶你去兩個地方參觀參觀。”
中村叫來一名僞軍頭目,讓他帶走老關。讓老關沒想到的是,僞軍竟然帶着他來到一處如同人間仙境的湖畔,湖畔有一棟别墅,看上去富麗堂皇。更令老關納悶的是,别墅裡的下人們簡直把他當成皇帝,使盡渾身解數侍奉着,廚師做了幾十道色香俱全的精美菜肴,按摩師把他渾身上下揉得骨軟筋酥,身穿和服的女子給他放好洗澡水,把床鋪弄得像雲朵一樣柔軟舒服。
第二天,那名僞軍又把老關帶到了另一個地方,那是日本人關押犯人的地牢,陰暗潮濕,不見天日,牢房裡不間斷地傳來刑訊的聲音,那一聲聲撕裂耳膜的慘叫,聽得人頭皮發麻。
4.決不低頭
随後,僞軍帶着老關回到中村官邸,中村滿臉堆笑地迎上來:“怎麼樣?老爺子,兩個地方都去過了吧?感想如何?”
老關沉默着,不知在想什麼。中村收起笑容說道:“打開天窗說亮話吧,隻要你願意當大日本帝國的順民,就可以永遠住在那棟别墅裡,安享晚年;如果你非要跟我們對着幹,地牢就是你後半輩子的家,我保證讓你嘗夠生不如死的滋味!給你三分鐘時間,天堂和地獄,就在你一念之間……”
老關終于開口道:“用不着想,誰不想過天堂裡的日子,誰願意在地獄裡受折磨?”
中村笑了,笑容中滿是輕蔑之意,他覺得自己太高看這個山裡老頭了,原來他那副硬骨頭,隻是表面上的硬,才稍微用了點力,他的脊梁就彎了,膝蓋就軟了。中村懶得再看老關一眼,揮揮手讓僞軍帶他出去。
不料僞軍很快去而複返,一臉納悶地對中村說:“太君,不對啊,他走的是去地牢那條路,我跟他說走錯了,他非說沒錯!”
中村愣了一下,追上老關問:“你确定沒有走錯路?我再提醒一遍,你不會有第二次選擇的機會!”
老關擲地有聲地說道:“我兒子已經走錯一次路了,他老子不會再走錯!像狗一樣俯首帖耳地活着,被你們小鬼子當成木偶擺弄,活得再滋潤又有啥用?那不是地獄是什麼?天堂?老子不知道天堂在哪兒,反正隻要能跟你們小鬼子鬥到底的地方,我看哪兒都是天堂!”說完,他朝着地牢的方向大步走去。中村目送着他倔強的背影,表情中露出一絲沮喪。
在日本人的牢房裡,老關遭受了各種各樣的酷刑折磨,卻始終沒有屈膝投降。中村陷入了騎虎難下的境地,再這樣嚴刑拷打下去,恐怕老關這條老命都保不住,可如果老關死在獄中,誰才是精神上的勝利者?他心裡比誰都清楚。
中村正情緒焦躁地在房間裡走來走去,關山求見,一進門就大聲說道:“中村君,請放過我父親!”
中村盯着他冷冷說道:“關君,中國有一句古話,叫忠孝難以兩全,你應該站穩立場,效忠大日本帝國,這才是你安身立命的根本!”
關山激動地說:“我的效忠之心從來沒有動搖過,為此跟我父親鬧到了幾乎決裂的地步,但身為人子,我不能眼睜睜看着父親丢掉性命。中村君,如果你一定要我父親的命,我願意陪他去死,請把我也投入牢獄!”
關山伸手去解軍服扣子,中村打手勢制止了他,說道:“你是我最器重的學生,我願意為你破一次例,不過我希望你記住,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
關山千恩萬謝,中村又說:“轉告你父親一句話:他是一個值得尊敬的對手,但我們之間的較量還遠遠沒有結束!”
關山把父親接到自己的住處,經過這番折磨,老關的身體比以前差了很多,走幾步路都得停下來喘半天,他剛剛恢複一些便鬧着要走,說打死也不住小鬼子的地方,關山沒辦法,隻能送父親離開。
父子相伴而行,關山苦苦相勸:“爸,您聽我一句勸,回老家去吧。”
老關冷着臉說:“你要麼跟我走,要麼就别管我!死在這裡算我活該,誰叫我生了一個漢奸呢!”
關山沉默良久道:“爸,您還記不記得,小時候我去山裡砍柴,天很晚了還沒回來,把您急壞了,鄉親們後來跟我說,您一個大男人,竟然哭鼻子了。”
老關愣了一下,感慨道:“怎麼會忘呢?你從小就不安分,在山上也敢亂跑亂闖,不迷路才怪。”
關山說道:“所有人都以為那次我迷路了,其實我是在挑戰自己,有意走上了一條險路,那條路很難走,處處荊棘密布,但我還是走出來了,并沒有真的迷失方向,不是嗎?”說着,他突然握住了父親的手,用手指在父親的掌心畫了幾下,然後又用力抱了一下父親,輕聲說了句“爸,回去吧”,就轉過身走了,再也沒有回頭。
老關呆呆地站在那兒,總覺得兒子這番話怪怪的,似乎隐藏着什麼深意,他在自己掌心畫了一個什麼圖案呢?老關閉上眼回憶了半天,卻始終想不明白。
5.浩氣長存
很快,老關發現,中村并沒有放過自己,他派出幾個僞軍跟蹤自己,在這幫人的威脅之下,沒人敢給他提供工作和住處。中村顯然是想堵死老關的生路,逼着他向自己屈膝低頭。在這個滴水成冰的嚴冬,老關又餓又冷,徹底陷入了絕境。這天,他看到遠處有人赈濟災民,如同撈到救命稻草,踉踉跄跄地走過去。他領到了一個饅頭,剛咬了一口,突然發現,擺放食物的桌子上,赫然插着一排太陽旗。
老關“呸”的一聲吐出口中食物,用力把饅頭扔了出去,饅頭滾落到一位過路人腳下,那人“咦”了一聲,叫道:“關叔?”此人正是阿虎,他快步過去攙住老關,“關叔,我這段時間一直在找你,你怎麼不去我那兒住了?”
老關枯瘦的臉上露出一絲苦笑,他怎麼能連累這個善良正直的年輕人呢?他有氣無力地說:“我走不動路,麻煩你去給我買點東西,我已經兩天沒吃飯了。”阿虎答應一聲去了,可等他買了食物回來,發現老關早已不知去向,此時,天上飄起了雪花。
阿虎一路尋找着,四周的景物越來越荒涼。幾行雜亂的腳印向前延伸,阿虎順着腳印追蹤,看見前面聚着幾個僞軍,正在七嘴八舌地議論着:“不能再跟下去了,到時候大雪封山,想出都出不來了。那老頭擺明了是去找死,我們不能跟着去陪葬啊!”“那太君要怪罪起來怎麼辦?”“那也沒辦法,小命要緊啊!”
阿虎上前問道:“你們是負責監視關老爺子的嗎?”
一個僞軍斜眼瞪着阿虎,沒好氣地問:“你小子又是哪路神仙?”
阿虎拿出一張證件,冷冷地說:“看清楚了,特高課!”特高課是日本間諜組織,阿虎的身份顯然壓這些僞軍一頭,他懶得再理睬這幫人,直直地盯着遠處,雪地上隻剩下一行腳印,固執地向前延伸。
阿虎追着那行腳印往前走,雪下得越發大了,腳印越來越淺,到後來終于完全消失。滿身雪花的阿虎四顧茫然,他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追上老關。
與此同時,在風雪的最深處,老關停下了腳步,他太累了,實在走不動了,他靠在樹上,仰望着雪花飄飛的天空,心中一片平靜,腦中一片澄明,往事如放電影般一幕幕倒流而過,停留在他和兒子最後一次見面的情景,心中似有所悟。
老關攤開雙手,接住一片雪花,雪花在掌心慢慢消融,漸漸幻化成接近五角星的形狀……老關心裡“咯噔”了一下,這不正是兒子在他掌心畫的圖案嗎?
當阿虎找到老關時,隻見他倚樹而立,用盡最後一點力氣,發出暢快的笑聲:“我現在才明白,我兒子不是漢奸走狗,他待在小鬼子身邊,是為了給他們掘墓……”說着,他緩緩閉上了眼睛,嘴角挂着一絲釋然的微笑。雪花一片接着一片,覆蓋在他身上,他化作了一座冰雕雪砌的塑像,至死都沒有倒下。
阿虎表情肅然,突然他雙膝一軟,跪倒在雪地裡,聲淚俱下:“關叔,對不起,我是日本人派出的卧底,中村把我安插到您身邊,是為了通過您,去檢測關山的忠誠……”
阿虎知道,如果把老關臨死前的話告訴中村,自己一定能立功受賞。但那是從前的阿虎會做的,今天的阿虎已經脫胎換骨!他站起身,對着老關一字一句道:“我會以關山為榜樣,利用自己的身份,在隐蔽戰線上戰鬥!”
1945年秋,艱苦卓絕的八年抗戰取得了勝利,日本宣布無條件投降。在中村的官邸,關山戎裝而來,坦陳了自己真實身份的同時,也向中村吐露了心迹:“我相信你一定調查過我,了解我憤而退出國軍的經曆,但你不知道的是,對國民政府失望後,我一直在尋找救國救民之策,直到我遇到了共産黨,加入了組織,才真正找到了方向,在接受組織的命令後,打入了敵人内部……”
中村歎道:“我輸了,輸得很徹底!我早知道這一天遲早會來的,因為從你父親身上,我看清了一件事:中國人的精神,是不可征服的!”
聽中村提到父親,關山緩步走出官邸,擡頭望着藍天,和冥冥之中的父親對話:“爸,小鬼子投降了,您看到了嗎?”
(發稿編輯:朱虹)(題圖、插圖:謝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