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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美國的美國人

時間:2024-11-06 12:18:47

◎文/唐思宇

美國是個移民國家,于是常人印象中的美國自然應該是各類人齊聚一堂,各種言論與習慣相互碰撞與共存。而到了美國之後我感受到,這個社會同化性也極強。不同文化、膚色、信仰、取向的人們雖然紛紛發出自己的聲音,但仍無可避免地被社會主流價值觀影響,甚至同化。然而,一些深入骨髓的東西是沒法被同化的。當從小看的書、說的話、遵守的習俗甚至喜歡的人都和身邊大多數人不一樣時,你縱使再努力融入主流,好像也與這個社會總有一點隔閡。毫無疑問,20多歲才來到美國的我自然會面對這種困境,不過我本來就不是美國人。而那些身份屬于這個國家、血液卻又不來自這片土地的人們同樣也會經曆我所體會的困惑,隻是他們的困惑更久,也更深。

熟稔中美文化的同學

Q是我的研究生同學,出生在北京,六歲随家人移民來美國。Q長着典型北方人方正憨厚的臉,高大魁梧,留着幹淨整齊的平頭,笑起來像是北方大漢版的周潤發。洛杉矶四季如春,他也常年穿着一件紅T恤,上面寫着中文的“XX醬料”。據他所說,XX是他自己最愛吃的醬的品牌,于是當他看到這件T恤時便果斷買了下來。

第一次見面時我們自然是用英文交流。Q操一口流利的美式英語,熱情地聊着橄榄球、啤酒和他曾在紐約的經曆,這與他的外表多少形成了一些反差。得知我來自中國後,他便開始說中文。普通話字正腔圓,京味兒十足,時不時還蹦出幾句國罵,我突然覺得這畫風才對嘛!我說你這要是在北京,人人都會以為你是土生土長的北京人。他得意地笑着說:“那可不,我帶美國朋友去北京玩,都是我幫他們和當地老闆砍價,一砍一個準兒。”

Q的父母都是北京人,他還有一個妹妹。平常在家,父母之間說中文,跟他和妹妹說話的時候則會中英文夾雜,英文多些。這種環境裡,兄妹倆都多少培養了些中文日常對話的能力。Q更是專門學習了漢語拼音,還能認不少漢字。我們這群初來乍到的留學生自然很快和Q打成了一片,他也常與我們混在一起,充當中美之間的文化橋梁。托他的福,我總算弄懂了橄榄球的規則,也聽了不少美國曆史上的趣事。他偶爾也會問問中國某個朝代發生的事件、某些著名人物的八卦、某些文物背後的故事。

當然,Q和美國人之間的交流更為順暢自如。他是學院演講俱樂部會員,即興演講水平一流。Q在美國東、西海岸都有求學和工作的經曆,他也常提到他的朋友很多,中間有許多本地美國人。不過研究生這一兩年,我倒經常看到他在校園中獨自來去的身影。

Q特别喜歡旅遊,這些年走過世界上許多角落。研究生一年級的春假,我和Q兩人一同去中東旅行。有他這位旅行達人做伴,我一路上省了不少心,兩人歡聲笑語,十分愉快。在約旦我們正聊天時,旁邊的兩個遊客也加入了進來,自我介紹說是從紐約來的。Q非常興奮,上前握手說自己也來自紐約。幾個紐約客相談甚歡,半小時後依依惜别。

第二天我們來到約旦邊境。約旦政府工作人員以官僚、低效、随意聞名。我走上前去,被詢問到國籍時,我說中國。這位官員突然來了精神,用力挽起袖口,露出手腕上的一塊閃亮的金表,嘴咧成了一彎下弦月,連聲稱贊道:“中國好,這塊手表就是中國貨,便宜又好看,歡迎中國朋友來約旦。”接着目光掃到Q,問道:“你們是一起從中國來的吧?”

Q停頓了半秒,然後露出了他與美國遊客交談時一樣自信的笑容,說:“是的,我也是。”我倆随即順利地過關。

過關之後坐上大巴,Q笑着說:“我這還真是方便,需要我是美國人時我就是美國人,需要我是中國人時我就是中國人。”說完,他沒再說話,轉頭看着窗外中東的沙漠。

溫和謙遜的同事

研一暑假,我在舊金山一家咨詢公司實習。咨詢行業要大量與客戶打交道,對理解與交流能力的要求很高,所以公司裡,特别是領導層中,本土白人居多。B是公司中為數不多的黑人,紐約出生,父母是非裔移民。他說話沒有那種yo-yo式的黑人腔,連姓名裡也看不出任何非裔的根源。第一次部門會議上,他獨自進來會議室,坐在我旁邊。我們簡單聊了幾句,我能感覺到他溫和、謙遜而有智慧。後來我才知道,B本科畢業于布朗大學,之後拿到哈佛大學MBA,在一家世界頂級咨詢公司工作了六年。

我實習的第二周被分配到與B同組,我倆共同負責一個項目。對于我這樣一個初來乍到的實習生,B沒有端出任何架子,平易近人、善解人意,甚至時不時主動詢問我的看法。他解釋思路從來都精煉又有深度,布置任務清晰而明确,與領導和客戶的溝通自信而流利。這大概就是強者的氣度和掌控力。休息時,B總戴着大大的頭戴式耳機,獨自安靜地坐在座位上看着電腦;有時也會稍眯一會兒,幾分鐘後又迅速醒來。一個有趣的習慣是,B從來不吃午餐。據他說,他從小就沒有吃午餐的習慣。他一直都習慣于在其他同學就餐時做自己的事情。

第四周的周五下午,是安排好的月度進度彙報。我坐在會議室門口等他,他出現時,我發現他似乎完全不在狀态,眼神疲憊,情緒異常低落。會議開始後,他一反常态地話不多,偶爾擠出的幾句話也有些語無倫次。

主管明顯看出了他的心結,問道:“是因為最近發生的事情嗎?”所謂“最近發生的事情”是指過去一周裡在美國連續發生的幾起槍殺案。先是美國兩地先後各有一名黑人被白人警察執法時槍殺,然後則是另一地一名黑人報複性地開槍射殺五名、射傷七名白人警察。此類案件近幾年在美國頻繁發生,而這次接連幾起發生得尤為密集。美國社會迅速分化成兩派:一派主張黑人人權,認為白人警察執法時一直有種族歧視;一派主張警察執法權,認為白人警察遭受到太多威脅。同以往一樣,每次類似事件發生,黑人都會被推到輿論的風口浪尖,與白人的對峙在所難免。而這次的事态又顯得格外嚴峻。

B略微點點頭,幾度欲言又止。我第一次感覺到強大如他,内心深處也會有無法跨過的坎。

主管努力安慰,說:“這個世界到底是怎麼了,太讓人傷心,有些人太瘋狂。”

B沉默了幾秒,說:“我不知道,我很難一下整理好心情。但發生這些事,大家的反應沒有對錯可言,都是自然的。”

主管起身給了B一個擁抱,說:“如果你覺得今天不适合,我們可以把彙報推遲。”

B坐了下來,說:“沒事,我從小有過太多類似的經曆,我所能做的就是讓一切繼續。”

突然他有些哽咽,說:“我唯一放心不下的,是我剛才接到我母親的信息。她……”

B沒有再說下去。他埋下了頭。幾秒之後,他擡起頭,微笑着說他調整好了。然後他點開了項目彙報的幻燈片,所有人也都坐直了身子,拿起了紙筆,目光聚焦到他的身上。他開始了彙報,聲音逐漸變得如往常一般平靜而自信。

熱情洋溢的實習生同伴

實習開始之前我就認識了A。他與我同齡,同樣是研一,暑假也在這家公司實習。他在求職平台上主動聯系到我,熱情地介紹自己,表達對與我一起工作的良好期望。我翻了翻他的網絡檔案,發現他沒有設置頭像,但從姓名猜,他可能來自中東。

實習第一天見到A本人,他一上來就給了我一個巨大的擁抱,并立馬帶我參觀辦公區。他比我早到公司兩周,明顯和公司許多人已經相當熟絡,一路上不停向我介紹每個人。他的記憶能力可能是我見過最強的,每個人的全名、部門、職位他都如數家珍。逛了一圈後,他把我拉到靠窗的沙發邊,給我倒了一杯咖啡,無比真誠地開始分享他的心得。

“這個地方真是太棒了……這裡的人都特别聰明,而且人好!我這兩周跟很多人都聊了天,你沒事的時候也一定要多和他們聊聊。”

“我老婆說我變了……我做之前那份工作的時候特别不想上班,覺得每天好沒意思……但她昨天跟我說,她感覺得到我對現在這份工作每天都充滿期待!”

“這是我上周做的一個項目,你看……我做了這個表格。其實主管的反饋有點一般……你做項目的時候,我覺得試試用XXX方法可能會更好!”

之後的部門會議上輪到他做自我介紹,他這樣說:“我來自底特律,但我祖上源自阿拉伯國家。其實從我茂密的頭發和胡須,還有滿臉的異域風情上,你們應該看得出……哈哈哈!我是一名穆斯林。對了,這個月是穆斯林傳統的齋戒,所以大家不用邀我吃東西哈!大家的好意我心領了,但我看着你們吃也一樣開心。”

當晚,辦公室的人都收到了他的自我介紹郵件。之後的日子他果然每天嚴格遵守着齋戒的規定,我們吃飯時他坐在邊上開心地攀談,但粒米不進。每到穆斯林固定的禱告時間,他會換上長袍和禮拜帽,虔誠地在角落禱告。

齋戒還沒有結束,奧蘭多槍擊案就發生了。ISIS的威脅讓美國社會對穆斯林多少有些敏感,而奧蘭多的悲劇——穆斯林兇手在同志酒吧掃射50餘人——無疑更加觸動了美國社會的敏感神經。槍擊案後第二天,午飯時的氣氛明顯很嚴肅,而A多少也有些激動。“這真是個巨大的悲劇……那些死者的家人一定非常非常難過,我也很心碎。但真的……每次出現這種事情,穆斯林就要被輿論攻擊。我也恨那些極端分子,但真的……像我一樣愛好和平、尊重差異的穆斯林是大多數啊!”

大家紛紛點頭,說:“我們都懂道理的,你是好人,個别不代表全部的。”A也平靜了些,低下頭喝了幾口水。

“謝謝大家,真的。舊金山真的是個很包容的地方。我看到各個族群在這裡都能得到尊重,也總能聽到少數群體的聲音。”

幾天後,A的齋戒結束了。他又發了一封郵件給全辦公室的人。他在郵件裡說道,在過去一個月的齋戒期間,他與家人和朋友一起有很多反思。他介紹說齋戒的傳統意義是表達對所愛的人的祝願。他祝福每個人也能收獲平安、愛和支持。最後他說,他準備了好吃的巧克力蛋糕,大家随時可以找他吃。我立馬回複:“太感謝了,一會兒見。”

于是我便去找A吃蛋糕。見到我,他又露出了熱情的笑容。他告訴我,除了我之外,回複他郵件的人并不多。不過他很開心可以吃東西了。

龐大的美國社會遠比電視、電影和新聞裡呈現的片段要複雜。我們印象中那些臉譜化的美國式畫面固然存在,但同樣還存在着許多不那麼“美國”的人群和場景。他們是這個國家的一分子,但也一直不停地尋求着文化的認同、身份的平等、信仰的空間、生活方式的寬容。他們努力想離這個社會的大多數更近些,但也時刻提醒着自己不要忘了根與心。他們用各自不同的方式面對着這個注定圍繞他們甚至是他們後代的境地。在他們及其後代的心裡,這裡是不是或者會不會是真正“自由的土地,勇者的家園”,也許隻有時間知道答案。

作者簡介

唐思宇,現留學美國,攻讀加州大學洛杉矶分校工商管理碩士,兼任舊金山IDEO公司商業設計師。曾任長沙新東方學校國内部主管,榮獲過新東方教育科技集團優秀教師、優秀管理者稱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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