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說電影之所以具有獨特的藝術魅力，在于其可使觀衆“在有限的時間，體味不同的人生”。在諸多類型片中，科幻或幻想片往往出“奇”制勝，通過帶領觀衆暢遊幻境，使其暫時擺脫現實俗擾；劇情和倫理片旨在“深”入人心，縱深挖掘并加工現實的悲喜離合，激發觀衆的理性共鳴和感情宣洩；而還有一類影片——曆史傳記片則選擇棄僞從“真”，在平行于曆史的空間中，建構觀衆對當前世界的感知與反思。
談到深谙“從真”之道，就不得不提大名鼎鼎的史蒂文·斯皮爾伯格(StevenSpielberg)。從民族掙紮和個人博弈壯烈交融的《辛德勒的名單》(Schindler’sList)，到人性光芒與民主光輝交相呼應的《林肯》(Lincoln)，斯皮爾伯格始終善于依托曆史維度，将浸沒于曆史塵埃中的人物豎立成一個個“站立的人”(standingman)。而演繹法理精神與民族情感沖突的《間諜之橋》(BridgeofSpies)成功沿襲了這一“傳統”，塑造了一個手持理性之劍、捍衛人性與法律尊嚴的美國律師——JamesB.Donovan。
卷入冷戰情報風暴中心
情報活動自戰争誕生之日起便成為其不可分割的組成部分。20世紀60年代，美國與蘇聯正在進行一場沒有硝煙的戰争，雙方在隐形戰場上的對弈一刻也沒有停止。在紐約布魯克林的一所舊公寓裡，一位長相平庸、略顯倦态的中年男子RudolfAbel正安然創作着一幅自畫像，不過隐匿在這副泰然并伴有些許凝重面相背後的，卻是其另一個不為人知的身份——蘇聯間諜。當其身份暴露、遭到逮捕的那一刻，這位訓練有素的情報員依舊表現得泰然自若。為維護審判的合理性和完整性、“彰顯”美國法治精神對人權的尊重，美國政府決定選派保險律師Donovan擔任Abel的辯護律師，Donovan也就此被迫卷入了冷戰情報風暴的中心。
蘇聯間諜RudolfAbel
美國律師JamesB.Donovan(右)與Abel第一次面談角色、職業、情感三層認同
然而這場原本毫無懸念的審判卻因Donovan的加入出現了曲折。視法治精神為指引、法律程序為準繩的Donovan似有些偏執地承擔着來自法庭、民衆甚至是家人的不解，甘願背負“叛國”之罵名，認真扮演起Abel辯護律師的角色。初次與Abel面談不僅讓他開始真正進入角色，更使其在多個層面與這個相對而坐且其貌不揚的敵國間諜産生了認同。
Donovan:Wereyoubeaten?
Abel:No.Iwastalkedto.Offersweremade.
Donovan:Whatdoyoumean?
Abel:Offersofemployment,toworkforyourgovernment.IwastoldifIcooperated,nofurtherchargeswouldbemadeagainstme.AndIwouldbegivenmoney.
Donovan:Hmm.Andyoudeclined?
Abel:Asyousee.
Donovan:Well,ofcourseIcan’tendorse(贊同)that.Ifeelduty-boundtourgeyoutocooperatewiththeU.S.government.
Abel:Well,Isaidno.PerhapsyoucouldrelaytoyourfriendsattheCIAthatImeantit.
Donovan:NO,no,no.I...Idon’tworkfortheagency.Idon’tworkforthegovernment.Iamheretooffermyservicesasyourlegalcounsel.Ifyouacceptthemassuch,Iworkforyou.
Abel:IfIacceptyou?Areyougoodatwhatyoudo?
Donovan:Yeah.Yeah,I’mprettygood.…IfyouarefirminyourresolvenottocooperatewiththeU.S.government…thendonottalktoanybodyelseaboutyourcase,insideofgovernmentornot.Excepttome,totheextentthatyoutrustme.Ihaveamandate(授權)toserveyou.Nobodyelsedoes.Quitefrankly,everybodyelsehasaninterestinsendingyoutotheelectricchair.
Abel:Allright.
Donovan:Youdon’tseemalarmed.
Abel:Wouldithelp?I…Iwouldlikematerialstodrawwith.
Donovan:That’snotpossible.
Abel:Apencil,apieceofpaper.Cigarettes.Please?Mr.
Donovan,youhavemenlikemedoingthesameforyourcountry.Iftheywerecaught,I’msurethatyouwouldwishthemtobetreatedwell.
自決定擔任Abel的辯護律師時起，對Donovan而言，Abel便不再單單是一名對美國國家利益構成威脅的蘇聯間諜，而是其委托人和法律援助對象。Donovan經年累月形成的職業素養使其很快适應新角色，将自己與Abel定位為“服務者與被服務對象”的關系，兩者在這一層面初步達成了“角色認同”。在與Abel進一步交流後，Donovan認識到，坐在其對面接受所謂法律與道德“審
Abel(中)在法庭接受審判理性維護法律、人權尊嚴
Donovan在尋找辯護理據的過程中嚴格依照相關法律規則行事，敢于“頂千夫之所指”提出質疑、争取時間。盡管針對Abel的有罪判決早在預料之中，但Donovan還是通過分析利弊成功說服法官改死刑為監禁，這為之後的間諜交換保留了重要籌碼，也為影片後續劇情的發展留下餘地。在整個辯護過程中，Donovan不僅受到各方指責，其家人的生命安全也曾遭到威脅，但他仍敢于恪守本職，表達他對人權和法律關系超乎常人的理性認知。這在其與CIA探員Hoffman的一段精彩交談中展現得尤為淋漓盡緻。
Hoffman:ButweneedtoknowwhatAbelistellingyou.Youunderstandme,
Donovan?Weneedtoknow.Don’tgo“BoyScout”onme.Wedon’thavearulebookhere.
Donovan:You’reAgentHoffman,yeah?Germanextraction(出身).
Hoffman:Yeah,so?
Donovan:Myname’sDonovan.Irish.Bothsides,motherandfather.I’mIrish.You’reGerman.ButwhatmakesusbothAmericans?Justonething.One,one,one.Therulebook.WecallittheConstitutionandweagreetotherules,andthat’swhatmakesusAmericans.It’sallthatmakesusAmericans.Sodon’ttellmethere’snorulebook…
Donovan與Hoffman的這段對話既表現了Donovan對美國情報機構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諷刺，也盡顯他滿懷制度自信對憲法精神的擁護。衆所周知，弘揚民主和人權自由的美國憲法精神早已深植于美國人民的心中，成為無可撼動的道德高地。這裡Donovan作為民主的代言人，鮮明表達了“人權高于主權”“國家利益讓步于法治規則”的美式價值觀，很容易使其主要受衆産生共鳴，從而消弭針對電影主題是否“政治正确”的質疑之聲。但從客觀立場而言，不可否認的是，人權是文明進步法律所要實現的價值目标之一，同時也作為一種評判法律善惡的價值标準而存在。所以如何調和人權與法律的關系不僅是法理研究的永久命題，更是引發每個社會在各個階段不斷反思的重要問題。
Donovan(左)與CIA探員Hoffman談話
美國飛行員FrancisGaryPowers在蘇聯受審架起人道主義回歸之橋
美國飛行員FrancisGaryPowers受命駕駛U-2偵察機潛入蘇聯領空竊取圖像情報，然而飛機不幸被蘇軍的導彈擊中，Powers跳傘被俘。此時，Powers被俘與Abel受審這兩個看似毫不平行的事件卻在美蘇情報博弈的關鍵時刻因為一個平民律師的出現交織在了一起。由于情報偵察行動屬于不可告人的“秘密行動”，因此美國政府決定選擇Donovan作為“中間人”，代表政府與蘇聯斡旋被俘人員交換事宜。
幾乎與此同時，在冷戰沖突最前線的德國柏林，象征美國大學生FredericPryor着德國分裂和冷戰“鐵幕”的柏林牆正在加緊壘砌之中。與大西洋彼岸陽光普照的紐約形成鮮明對比的是，鏡頭下的柏林沉郁陰峻、混雜喧嚣。電影情節的支線便在這緊張壓抑的氣氛中展開。美國大學生FredericPryor在試圖穿越柏林牆時被誤認為間諜遭捕，美國政府希望Donovan在交換Powers的前提下順便嘗試換回Pryor。就這樣，背負着質疑、牽挂、責任、憂慮和期望的Donovan在沒有美國官方正面協助的情況下，毅然前往寒冬中一片肅殺的柏林，試圖通過努力架起一座溝通東西方陣營、守望人道主義精神回歸的希望之橋。
三方利益的膠着博弈
交換Pryor這一支線的加入使整個俘虜交換事件的利益攸關方增至三個：由Donovan代表(CIA暗中協助)的美方希望用緘口不言的Abel換回具有潛在洩密風險的Powers，以保護自己的國家利益；由蘇聯使館二秘IvanSchischkin代表的蘇聯希望美方先行釋放Abel，再還回Powers，以最後争取獲取美方偵察情報的機會；而掌握着美國大學生Pryor命運的東德政府則“趁火打劫”，希望借交換Pryor這一籌碼提升自己的話語權——或換得美國政府對其主權國家地位的承認，或換得蘇聯對自己的重視和支持。俘虜交換自此演變成“三個主體，兩場談判”的複雜外交事件，電影的戲劇沖突亦驟然升級。
此時，談判形勢對初到柏林、以個人名義出面斡旋的Donovan而言可謂困難重重，他不僅要獨自承擔凜冽寒風中柏林的種種亂象，更要小心翼翼摸清各方隐匿的利益訴求。但憑借超人的冷靜與膽識、對規則的堅定信守、對利益周旋的獨到經驗，Donovan轉被動為主動，在與蘇聯使館二秘Schischkin談判時，成功向蘇聯方面施壓。
Schischkin:IfwereleasePowers,itisonlytopromoteagoodwillbetweenourcountries.So,itcannotbeanexchange.Perhaps…perhapsyoucouldreleaseAbelasatokenofgoodwilltoourfriendsinGermany,andthen,somemonthslater,wewouldreleasePowers.Thereisanidea.
Donovan:No,thatjustwon’tworkforusatall.See,weneedthistobeanexchange.Youcancallitwhatyouwant,butanexchangeitmustbe.WecanhaveAbelherewithin48hours.WeneedPowersatthesametimewegiveyouAbel.
Schischkin:Hmm,thisis…Canwecallthisthe“impatientplan?”
Donovan:Well,youcancallitwhateveryouwant.
Schischkin:IcanrelayyourimpatientplantoMoscow,seewhattheysay;buttheywillwonderwhysoimpatient.
Donovan:BecauseIhaveacoldandIdon’tliveinBerlinandIwannagohome.
Schischkin:Theywillthink,“Well,theAmericansmusthavegottenalltheinformationthatAbelhadtogive.Andnowthey’reimpatienttotradehim,hopingtogetinreturnthisman,Powers,thatperhapshasnotyetgivenupalltheinformationthathehastogive.”Thisisnotanequitabletrade,sir.
Donovan:Butwhatyou’resayingis,ifPowershasgivenupeverythingheknows,thenMoscowwouldtrade?Whywouldn’tthey?AsforAbel,ifhediesinanAmericanprison,thenextRussianoperativewhogetscaughtmightthinktwiceaboutkeepinghismouthshut.Andyouneverknow.AbelmightwanttoseetheskyagainanddecidetotradeRussiansecretsforsmallAmericanfavors.
Schischkin:Howcanweknowthis?Welittlemen,wejustdoourjobs.
Donovan:LikeLieutenantPowers.He’sjustapilot.
Schischkin:Hewasmakingphotographsfrom70,000feetwhenhewasshotfromthesky.Peopleinmycountryconsiderthisanactofwar.
Donovan:Wehavetogetoffthismerrygo-round(看上去令人厭倦的一連串類似的活動),sir.Thenextmistakeourcountriesmakecouldbethelastone.Weneedtohavetheconversationourgovernmentscan’t.
蘇聯使館二秘IvanSchischkinSchischkin:IwillaskMoscow.Whoknowswhattheywillsay…
面對蘇聯方面要求美方單方面先行釋放Abel的要求，Donovan堅守底線，一方面透露出Abel未向美方妥協、俘虜交換對蘇方仍具價值的信息，另一方面威脅蘇方稱若談判無法進行，Abel可能因感覺自己被出賣而向美方洩露更多信息，甚至影響之後雙方在此類問題上的妥善解決。
接下來，在與東德方面的代表Vogel試探性地交談之後，Donovan摸清了東德方面的利益訴求。不過他深知，和美國與蘇聯方面相對勢均力敵的情況不同，東德政府一方面沒有強大的國家力量作支撐，另一方面其手中握有的談判籌碼(bargainingchip)——Pryor也不足以影響整個俘虜交換的大局。在收到蘇聯方面為達成交換同意妥協的信号後，Donovan更加堅定了“以一易二”的決心，第二場談判也就此迎來了轉機。在與東德總檢察官HaraldOtt無果而終的交談後，Donovan通過其身邊的小秘書傳達出以下信息。
Donovan:Ijustneedyoutogiveamessagetoyourboss.Butithastobevery,veryclear.Youunderstand?
Youngman:Yes,sir.Butperhapsyoushouldwaituntilhe…
Donovan:No,no.Thethingis,IhavethiscoldandIwannagethomeandgetinbed.Canyougivehimthemessage?
Youngman:Certainly.
Donovan:Well,thisisthemessage.“ThereisnodealforAbelunlesswegetPowersandPryor.”Doyouunderstand?
Youngman:Yes,sir.
Donovan:It’sarrangedfortomorrowmorning.Itwillnothappenunlesswegettwomen.Thosetwomen.Two,two,two.
Youngman:Yes,sir.
Donovan:Ifthereisnodeal,yourbossmusttelltheSoviets.HehastotelltheSovietsthattheyarenotgettingRudolfAbel.
Youngman:Yes,sir.
Donovan向東德方面傳達的信息是，美方“以一易二”的态度十分堅定，在美方單方面已經和蘇聯安排好交換事宜的前提下，如果因為東德方拒絕配合而導緻整個交換中止，那東德要向蘇聯負責。由此一來，東德雖然掌握了最終事态發展的決定權，但其可選擇的餘地和争取的利益卻所剩無幾。在交換前夜，Donovan最終等到了東德方面的口頭承諾，同意在第二天約定的時間在另一地點釋放Pryor。
格林尼克橋上“站立的人”
整部影片的高潮在柏林郊外的格林尼克橋上拉開帷幕。作為約定的換俘地點，此時的格林尼克橋不單單是美蘇雙方兌現換俘承諾的交易點，更是美國和東德政府心理博弈的主戰場。由于摸清了各方底線，Donovan堅持在美蘇決定交換人質的時刻故意拖延時間，顯示出美方“以一易二”的堅定态度和決心，最終成功壓迫東德放棄籌碼，以釋放Pryor換取整個換俘事件的順利進行，整部影片也就此圓滿收場。
作為整個換俘過程中的關鍵人物，Donovan不僅憑借自己過人的遊說能力和超凡膽識架起東西方陣營的溝通之橋，更在國家利益與人道法治精神搏擊之時，敢于堅持原則，敢于遵守規則，成為斯皮爾伯格用冷靜克制的鏡頭語言塑造出的一個“站立的人”。與此同時，在寒風凜冽的冬日清晨“站在”格林尼克橋上的，除主人公Donovan之外，還有置生死于度外、堅決捍衛國家利益、遵守職業規範、珍惜朋友情誼的Abel，以及敢于承擔責任、死守國家機密的飛行員Powers。盡管立場不同，命運有起有伏，但他們敢于冒險、信守規則，都是斯皮爾伯格鏡頭下“站立的人”。
與傳統意義上靠動作和場面取勝的間諜片不同，斯皮爾伯格在《間諜之橋》中采用其擅長的宏觀曆史叙事框架，将人物與對話作為情節發展的主要推力，繼《林肯》後又一次将個性曆史人物的再塑置于曆史大背景下，使主人公身上體現出的人性光芒與故事發展統一起來。就情節本身而言，該片雖然藝術性地挖掘了曆史素材，演繹和融合了法治精神、愛國主義、人道關懷等美式主流價值觀，但斯皮爾伯格對人物的塑造、節奏的把握、細節的處理還是再一次展現了大師風采。“牆”和“橋”作為電影中的兩個核心意象，分别象征着東西方之間的隔閡對立以及溝通和解。而Donovan作為一座架在東西方陣營間的溝通橋梁，最終引領美蘇俘虜走過連接東西德的大橋走向了自由。觀影之後我們自然也多了一份對現實的期許，希望将來有更多“站立的人”能在這個多樣文化碰撞交融的世界裡，秉持法治精神、人文關懷和對規則的堅守和尊重，多些溝通、多些包容，架起一座座通往自由的橋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