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朋友的文章裡,看到了詩人的句子:“河流是一座城市的幸運”,我忘記了詩人的名字,卻記下了這個句子。
我愛的城市是有河的。我的城市有黃河穿城而過,将城市分作兩半,整個中國,被黃河這樣大刀闊斧臨幸的城市,隻有蘭州,隻此一座。我們說“我在河北”的時候,說的是河的北、城的北,而不是中國的河北省。
前年我終于移居河北省,還是時常接到來自家鄉的電話:“晚上一起吃飯。”“我在河北。”“打個車趕緊過來。”我忽地意識到了不妥,我怎麼連家鄉話語的約定俗成都忘記了?我得趕緊補上:“我在河北省。”
我喜歡夏天乘一輛環河的車,34路或者26路雙層巴士,一圈一圈遊蕩下去,河一會兒在車窗的左邊,一會兒在右邊,陽光透過晶碧的樹葉灑在車廂裡,有樹枝刮擦着車身,有時候是柳樹,有時候是槐樹,還帶着白花,探手就可以觸到。
有了河,自然就要有橋。穿城的黃河,給我們帶來五座橋,鐵的、水泥的,黑的、紅的、白的橋。
我的城不再是平闆一塊,一座城有了橋,就在空間上豐富起來,在心理上複雜起來。橋是一種過渡,是告别,是聯通,是空間的割裂處,是人間的縫隙,是日常生活裡扣人心弦的刹那。通過一座橋,不隻意味着物理意義上的位移,也是心理上的位移。橋不是長住之地,不是久留之所,橋是動蕩之地,是我們生活裡,一刹那的背景,是生活的海平面上,偶然露出的礁石。有了橋,即便在蘭州行走,也像是旅行。
河流是一座城市的幸運。河流是一個城市地理心理上的開懷與貫通,是地理性格上的潤澤與豐盛。它使得城市難以閉鎖,讓與這河流有關的城市都締了盟約。
我所愛的其他城市,也都是有河的城。我去過武漢,長江橫貫這個城市,在船上,看得見兩岸的蘆葦草和駁船入水部分的鐵鏽紅,水面上漆成碧藍的船身,還有半裸着上身的船工和少年;我去過重慶,長江、嘉陵江從此流過,在渡輪上,整個城市的曲折深巷,就在眼前一層層鋪展開來,與水的素淨和單純恰成對比;我去過廣州,珠江在那裡靜靜流過,讓與這個城市有關的詭異傳說都潰不成軍;我去過曼谷,坐着船,經過湄南河,湄南河波浪寬闊,那些吊腳木樓和在岸邊洗衣的人、洗澡的人,一一從緊緊抓住船幫的我們眼前掠過,我甚至格外真切地看見,一個孩子穿着一身髒衣服,抓着一枝花,在低矮的房屋間急急奔走,那種孩子式的走法,那種毫不顧忌的急切,都是我熟悉的。
我甚而因為蘇州河喜歡上上海,上海肯給我們看到的一面,永遠是精緻、穩妥、密不透風、斤斤計較的,蘇州河卻是有破綻、大生大死的。河流固然是城市的背書,卻也是城市的B面,提示着它的營養所在,它的不完美,它卸妝之後的真相,以及頹然之後的可能。
河流是一座城市的幸運,浩蕩的江河,更是一座城市的福祉。即便是在流離中,我也總要尋求被這種福祉庇蔭,若有人邀我去他的城,我必然問一聲:“你那裡有河嗎?是否寬闊?”
(郭旺啟摘自《文苑·經典美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