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年後,父親仍忘不了中越之間那條綿延1400公裡的條帶狀邊界線。
1978年底,19歲的父親參軍,跟着部隊集結在中越邊境。這裡山高林密,父親每天跟随部隊從指定地點執行穿插、迂回、包圍的戰鬥任務。山脊、溝渠、谷底、水道、植被的起伏,仿佛成了父親生命中與生俱來的圖騰。以至于戰争結束後,他還總是喜歡往野外跑。
作為一名軍人,他是合格的。但作為一位父親,他對于我來說可望不可及。我記事以來,父親就顯得有些古怪。他老派守舊,夏天穿襯衫時,第一顆扣子總系得嚴嚴實實;他不苟言笑,甚至仍“遺留”着特有的軍隊生活做派:不願待在像電影院這種暗色調的地方——總覺得心裡不踏實。
從小到大,他對我要求格外嚴格。上大學後,他不再約束我那麼多,甚至總是試圖在電話那端和我多講些什麼,可結果總在“沒什麼事,就這樣吧”的回複中挂斷。
而我和我的母親,卻十分喜歡說笑。有一次我開玩笑地問她:嫁給這麼無趣的父親後不後悔?她隻是微笑着搖了搖頭說:“你不了解他。”
今年春節假期,母親來到我的房間低聲和我說:“咱們去看《紅海行動》吧,你爸的戰友給他打電話說了這部電影,他聽得眉飛色舞的。你知道他那怪脾氣,明明很想看,但就是不去電影院。”“交給我吧,我騙他去。”我以影院做活動,軍人憑證件免費觀影的理由,“騙”他坐在了燈光暗淡的電影院裡。屏幕上火力全開、子彈橫飛,觀影的父親卻格外鎮定,影影綽綽的燈光影射着父親的面龐,仿佛凍結的湖面不易松動。
“這部電影拍得很真實,讓我想起了那個熱血沸騰的年代。”在電影閉幕的音樂聲中,父親突然感歎道,眼裡有淚光。
看完電話,我也很興奮,一回到家就迫不及待地召喚夥伴們打開“吃雞”遊戲。父親剛好路過,掃了一眼我的屏幕,突然一聲不響地坐了下來,一反常規地認真觀摩我打遊戲。
随着戰局深入,他的神情也跟着緊繃起來,沒等我開口,他突然斬釘截鐵地說,“你這局,要輸。”
結果真的輸了。我歎了口氣,看向父親。他搖搖頭說:“虧你才剛看過電影,這個遊戲我看着跟那電影很像,要講究戰術的。”說着便讓我再開一局,專注地盯着屏幕,指揮我們團戰。
“單人巷戰,你要注意每一扇窗戶和每一扇門,說不定後面就貓個人。”
“東南方向那個石頭和石頭西北角那裡的反斜面可以作為你抵近之後的掩體,到位後要注意那棵樹……你看,有人吧。”
兩個腦袋湊在一部手機面前通力合作。父親好像瞬間又回到了他的戰場,他思考缜密,策略精妙,在他的指點下,我們的團戰進行得無比順利。
父親得意地說道:“咋樣,你爹還行吧,畢竟實戰出來的人。這個遊戲在畫面上還蠻真實的,不過要在真正的戰場上,你中一槍,還沒有戰友,基本就交待了。戰場上,一個人的力量還是很渺小,要想勝利,得團隊作戰。”
我怔了一下,從來沒看到他這麼興奮過。一瞬間,我似乎明白了什麼。他不是沒有感情,而是把所有的熱忱都埋進了他的光榮歲月中,放在了“軍人”這個稱号中;他深愛着這個和平的年代,但他年輕時在戰鬥中見慣了生離死别的痛苦,所以内心再無大波瀾,喜樂不再形于色。
“老頭兒,我想聽聽1979年的故事。”我按捺不住想了解他更多。那天晚上,講他如何從陝西到雲南,在戰場上三次與死神擦肩而過的經曆;講他為了能和戰友吃幾枚柿子,用兩塊門闆跨越雷區的故事;講他和他的戰友們不斷扣動扳機,突擊、偷襲,在槍林彈雨中對決,從叢林中拖出戰友……“很慘烈,但也是我的榮耀。”父親說到榮耀的時候,不由得笑了。
這些年來,我一直以為父親無趣、冷漠,與這個熱鬧的時代格格不入。說來慚愧,因為這種認知的偏差,我對父親似乎也沒什麼耐心。我們甚至無法安然地坐在沙發上看完一段電視節目。
幸運的是,如今我和父親都試着向前邁進了一步:我抛去了“年輕人”的優越感,拉着老人家看了場電影;他也放下了“父親”的角色,試着和我玩起了遊戲。兩代人平行的生活經曆裡有了更多的情感支點。我們成了“好隊友”,也許以後還能是好朋友。父子之間終将是要和解的。
(張秋偉摘自中國新聞周刊微信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