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我的大寒,是你鋪紙提筆在遠方寫來的書信,一字一句,都如詩詞般動人美麗。
大寒是二十四節氣中的最後一個節氣,也是最寒冷的一個節氣,它表達的意思是天氣嚴寒,最寒冷的時期到來。
大寒時的田野是沉默的,綠色的麥苗在冬雪松軟厚實的棉被下沉睡,有黑色的大鳥低低地飛過,與枝頭叽叽喳喳聒噪的麻雀不同,它們執着地想在白雪覆蓋的土壤裡翻找出一些什麼。
因為農事的悠閑,大寒将所有的時間都交給了村莊。村莊古老而安甯,最勤勞的農人在破曉時分也沒有起身,雞們窩在後院的籠舍裡,奶奶新填上的稻草還殘留着昨日太陽曬過的餘溫。母雞小聲地“咕咕”着,睡得和村莊一樣香甜,“大紅冠子花外衣,油亮脖子金黃腳”的大公雞啼唱得格外悠遠,它叫一聲,隔壁家的白公雞便回應一聲。聲音那麼迢遞,以後總是纏綿在離鄉遊子的心裡。
關嚴的窗戶外不止有雞鳴聲,還有老北風的呼嘯聲。被窩溫暖,人們在黑甜的睡夢裡翻一個身,模糊地想着夜晚還長,又放心大膽地繼續睡過去。
許久後奶奶伸出手推開那扇柴扉,喚醒村莊大寒日的黎明。小花狗追逐着奶奶藍色的圍裙,在雪地上,在奶奶蹒跚的腳步後留下兩行調皮的梅花印。潮濕的稻草點燃竈膛裡暗紅的火苗,藍色的炊煙圍繞着小小院落久久不散去。
誰家的孩子穿着圓胖的虎頭棉靴,身上裹着棉衣棉褲,從房中跑出來如同笨拙的粽子。他不管奶奶的呵斥硬搬起竹竿要去敲打屋檐下的冰淩,青色的屋檐此時冰凍如一首古典的長詩,水晶般的冰淩垂挂在魚鱗細瓦的低凹處,竹竿敲擊上去,有編鐘的意象和好聽。
也撿那摔落在地上碎成幾節的冰柱,握在手裡,伸出舌頭舔一舔,是冰涼而奇異的感覺。咬一口,咯嘣的脆。顧不上凍得通紅的耳朵和臉,小手捧了滿手的雪,要和隔壁的姐姐堆雪人。
那時總是要費心地思考用什麼來給那個胖胖的雪人做眼睛,胡蘿蔔做鼻子當然是最好不過的,央求奶奶剪兩邊紅紙貼在它的嘴巴上,前看了後看,左看了右看,像是個有了責任的當家人,從此要操心它的一切美醜胖瘦和生死。
竹林裡大雪壓得很深,一群小夥伴你追我趕,不知道誰惡作劇地搖一搖竹子,大團的雪花掉進衣領裡,順着脊背而下的嚴酷寒意。一輩子,再不曾那樣地冷過,哭過,笑過和打鬧過。
奶奶熬好了噴香的臘八粥,紅棗,蓮子,花生,杏仁,和各種五谷雜糧交織在一起的美味和好看。跺着腳一路小跑進來,就着碗沿吸一大口。啊!那樣的味道是叫人想要歎息的幸福和圓滿。
這寒冷的節氣仿佛給予了大人們無窮多的閑暇時間,媽媽在午後的院子裡納着鞋底,名叫“紫燕雙飛,花開富貴,金玉滿堂”的繡花樣子在她的篾竹籃裡活靈活現,仿佛那裡面還藏着一個永不過時的春天。
爸爸牽着那頭溫馴的老黃牛出去走一走,陌上野草枯黃,可是總有不懼嚴寒的野菜萌發綠意。奶奶和花貓一起坐在南牆根下,太陽暖洋洋地曬着,一遍遍吹過去的北風拿她們毫無辦法。打着瞌睡的花貓跳上奶奶的膝頭,奶奶給它順順毛,它就呼噜噜地睡着了。
屋後的水杉林筆直地伸向天空,落光了葉子的白楊樹上兩隻喜鵲不辭辛苦地蓋着房子,池塘邊的柳樹依舊低垂着枝條,固執地等待着來年二月的春風,為它剪出碧綠絲縧。
幾隻灰鴿子好像長途跋涉而來,“咕咕”地歇在院牆上。奶奶從裝糧食的大缸裡舀一瓢儲存的小麥,暮歸的雞就撲扇着翅膀上去争搶。鴿子并不怕人,銜起一粒麥子再飛上牆頭,歪着腦袋,看遠方鴨蛋黃一般的紅日緩緩沉下山梁。
遠山如夢,有着黛紫的色澤和迤逦的線條,好像隻是一瞬間,黃昏就變成了黑夜,而你知道,冬夜那麼溫馨那麼漫長。
雞鴨們聽話地進了籠舍,小花狗趴在柴草上,對着天空升上來的星星想心事。奶奶從草木灰裡扒出烤好的紅薯,掰開一塊,那甜蜜的焦香簡直溫暖了所有村莊的大寒夜。
火堆裡木柴的“噼啪”聲極其安詳,爐子上茶水燒得正旺,爺爺身邊圍滿了聽故事的孫輩。将旱煙袋在桐油漆得樸素油亮的木桌子上磕一磕,故事紛紛抖落。
楊家将一門忠烈,佘太君百歲挂帥,穆桂英大破天門陣。曹操是個白臉的奸臣,猛張飛有着賣豬肉的出身,關公長了一臉的長胡子,是使一口青龍偃月刀的武聖人……
爺爺還講祭竈神的傳統,“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是人們對竈王爺許下的心願。端坐在神位上的竈王爺被人們用麥芽糖粘住了嘴巴,在玉帝面前開不了口,就說不了人間的壞話啦。
尾牙則是源自于拜土地公做“牙”的習俗,爺爺說二月二為頭牙,以後每逢初二和十六都要做“牙”,到了農曆十二月十六日正好是尾牙。孫輩們從不操心飯桌上白斬雞的雞頭朝向誰,倒是對于爺爺故事裡那雞頭朝向誰,東家老闆第二年就要解雇誰的說辭無比驚奇。
夜那麼深,屋外的北風刮得那麼冷,星空浩瀚而清澈,天幕仿佛是給凍住了一般的墨藍,月亮挂在村莊前的老槐樹上。隔壁家的哥哥說,總有一天他要搬一架梯子爬上去,親手摸一摸它的皎潔如霜。
我偎在厚實的被窩裡,就着蠟燭或油燈恍惚的光,讀線裝書裡古人的浪漫。
白居易說着,“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真想跨越千年,在那欲雪的天色裡去赴他的邀約,陪君醉笑三千場。“寒夜客來茶當酒,竹爐湯沸火初紅。尋常一樣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杜耒這雪夜造訪的故事因為初紅的爐火,沸騰的茶水格外溫馨和感人,連尋常的窗前月色,也因為一樹梅花的暗香浮動而變得那麼不同。
我的村莊也是有梅花的,白色的如雪純潔,王荊公說:“遙知不是雪,為有暗香來。”紅色的芳菲滿枝,陸放翁說:“驿外斷橋邊,寂寞開無主。”還有這大寒時節最相宜的臘梅花,“新妝未肯随時改,猶是當年漢額黃。”
手指流連到劉長卿的《逢雪宿芙蓉山主人》那一頁,便被“柴門聞犬吠,風雪夜歸人”的遼闊和溫暖所慰藉。
山川便是這樣的,田野便是這樣的,村莊和農人便是這樣的,他們永遠在雞鳴犬吠的樸素和平凡寬廣中接納撫慰人心。
“夜深知雪重,時聞折竹聲。”今夜我倚枕傾聽到的雪聲與昔年白香山聽過的雪聲并無半點不同。它們細緻,甯靜,安恬地穿過了千年的清明歲月,如鄉愁般輕叩在我耳畔。
大寒是“舊雪未及消,新雪又擁戶”;是“大寒豈可無杯酒”;是奶奶竈膛裡騰起的藍色炊煙;是爺爺火堆前縱橫五千年的傳說與故事;是花貓暖陽下的呼噜聲;是小狗踩過了積雪留下的梅花腳印;是同伴飛來的那團雪球,不偏不倚正打中我的額頭;是夜夜過境的北風,吹着呼啦啦思鄉的調子;是天色微明裡長巷中的雞鳴,親切又有無限的遠意;是臘八粥的清香;是送竈王爺時的神秘;是趕集的熱鬧;是越來越近的年味;是陸續買回家尚未張貼的春聯和桃符;是挂在風裡晾曬的臘魚和臘肉,是童年的一串鞭炮,一直燃放在那遠去的日子裡頭。
今夜,我的夢中,有歌者輕聲吟唱:“雪欲來的時候,又燙一壺酒,将寂寞綿長入口。大寒夜,山那頭,彤雲出岫,小爐邊,那首歌謠,不經意被寫就……”
而我的大寒,是你鋪紙提筆在遠方寫來的書信,一字一句,都如詩詞般動人美麗。
“春雨驚春清谷天,夏滿芒夏暑相連。秋處露秋寒霜降,冬雪雪冬小大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