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不去的16歲,從此就像一座墳,落滿塵埃,長滿青苔。
陳先聲戴着眼鏡,不帥,個子很高,屬于微胖界人士。初二之前,他的存在,于我而言一直是個常常被遺忘和不可能被重視的角色。直到初二那年,伴随着我數學成績的長驅直下,我的英語成績開始次次拿第一,作為班主任的英語老師覺得要以差帶強,于是派我當英語課代表,想讓我從責任中得到對數學學習的力量和啟發。
我就是從那時候開始與陳先聲有交集的。作為英語課代表,早讀的時候,老師會安排我去檢查英語成績落後學生的背誦。我拿着老師給的名單,一個個喊人出來單獨背誦給我聽的時候,隻有陳先聲一副吊兒郎當的樣子。
他總是一出教室門口就看着我嘿嘿地笑,這一點兒都不好笑。他還會突然靠到牆上,突然說一句“你新鞋子真好看”或者“你頭發剪短了真漂亮”。每次背誦都要我提醒他好多次,拿着課本敲他幾次頭,等到我忍不住發脾氣,才會正常地進行。每一次,好像我越氣急敗壞,他反而越開心的樣子。
所以,我很不明白班級那時候的傳言,說陳先聲喜歡我。說實話,知道有人喜歡的第一分鐘是開心的,因為阿貓阿狗都有人愛,我也得有人喜歡才算正常啊。但是,後續事件對于一個自尊又自卑、腼腆要面子的人來說,就是個魔咒。
陳先聲開始有意無意等我下晚自習,我一出門他就立馬追上跟在我後面說:“順路,一起騎車走啊?”晚自習的人流中總是有男生嗷嗷地起哄,他完全不害羞,甚至偶爾還像個領導一樣,裝模作樣地咧嘴笑,前後回首,招手示意。大冬天裡他把粉色的手套放在我自行車前筐,把熱騰騰的包子塞在我的桌洞,還把大雪蓋住的自行車座,擦得锃亮。
但是,更多的時候,他是在晚上的回家路上,學鬼叫講鬼故事吓唬我。在我走到他旁邊時,他還會趁我不防備,突然伸腿要絆倒我。真絆倒我的那一次,他傻眼了兩秒,之後就開始捂着肚子哈哈大笑。他放過我自行車的氣兒,也紮過我自行車的胎,拿籃球砸過我頭,拿花灑灑過我一身水……
這怎麼會是喜歡呢?喜歡不是含在嘴裡怕化,擱在手裡怕冷的那種疼愛嗎?喜歡不是想伸出手又收回手的那種猶豫嗎?喜歡不是軟肋和铠甲的同時擁有,讓人惴惴不安的感情萌動嗎?
陳先聲這種肯定不是。我覺得我應該要做些什麼,去反抗或者去證明。可是陳先聲從來沒有正面說過喜歡我,也沒有遞過小紙條跟我說他喜歡我。在流言蜚語和暧昧不明裡的青春,要不是初三上學期陳先聲突然拿着自己折的一千隻紙鶴說送給我,我們之間大概就會像大多數人的青春愛戀一樣,保持暧昧不明的現狀,一直延續到畢業。
那一天,陳先聲拿着裝在玻璃瓶裡的紙鶴,還沒放到我桌子上,悶着一肚子氣的我就低着頭,斬釘截鐵地說了一句:“拿走!”我記得很清楚,那天期中考試成績剛出來,我發揮不好,尤其是數學,跌到了最低谷。我的傷心還沒自愈,上完廁所在從教室後面進來的時候,卻親耳聽到前桌跟同桌碎言碎語說:“就她,天天就知道談戀愛,數學能及格才怪。”
我太生氣了,前一秒還在一本正經善良地安慰你“沒關系”的朋友,去個廁所的間隙怎麼突然就變了腔調呢?還有陳先聲,他到底是什麼意思,為什麼老是針對我,為什麼單是針對我?我根本沒有談戀愛,為什麼就無緣無故老是被人說在談戀愛呢?
我對還沒看清狀況,沒打算走的陳先聲大聲地說:“你什麼意思?你拿這東西給我什麼意思?是想說你喜歡我還是你讨厭我?你說清楚好不好?不要人前一套人後一出好不好?欺負我很有意思嗎?”
可能是壓抑太久,在被同桌觸到的那一刻,我突然成了瓊瑤劇裡的女主角,歇斯底裡地想要看透一切,想要找到一個答案。
可是,所有郁結的怒氣在陳先聲開口說話的那一刻,全都找到了出口。那一刹那,情緒就像見不得陽光的吸血鬼,突然被推倒了六月的驕陽下,全身的毛孔瞬間張開,眼睛還沒有睜開,就被閃耀的光芒照耀得魂飛魄散。隻留下撲通撲通的心跳,回響在胸膛。
陳先聲說:“我喜歡你啊……”沉默,被無限拉長的光線,被無限拉長的時間。幾秒之後,我站起來把玻璃瓶往陳先聲的方向使勁一推,故意推得力度夠大,故意推得太像拒絕。陳先聲沒有去接,嘩啦一聲,碎滿一地的玻璃碴,就像我再也回不去的十六歲。
十六歲,原來自己也一樣。有着高傲的自尊心,有着想要融入人群的迫切,有着不願獨立于衆的緊張感,喜歡卻不敢表達,表達的也不是全部的内心。原來自己也一樣,是一個口是心非,語言對不上心,行為跟不上思想的小孩呀。
十六歲的大孩子,也是孩子呀。送完紙鶴玻璃杯的陳先聲,後來因為父母的工作,轉去了市裡的學校。送紙鶴是他最後一個星期的唯一動作。
青春,回不去的十六歲,從此就像一座墳,落滿塵埃,長滿青苔。從那之後,再也當不了主角,隻能路過。
十年之後二十六歲的我,不喜歡參加同學聚會,卻破例去了一次初中畢業聚會。那一天下大雨,陳先聲姗姗來遲,跟大家寒暄舉杯,我們隔着飯局的人群,互相禮貌地示意點頭。在聚會結束門口等車說再見時,我們才說上話。我說好久不見,你瘦了好多帥了好多。他說好久不見,你還是跟以前一樣漂亮。我問你一直都過得好嗎?他說還不錯,馬上要訂婚了,那你呢?需不需要我送你回去。我搖頭說我等朋友接我。
他笑着說男朋友嗎?做着打電話的手勢跟我說“給我打電話”,然後打着雙閃燈,消失在了雨中。
二十六歲的雨夜,兩個人,終于像兩條魚,各自潛入更陌生的海。
遲來的陳先聲大概忘記了,他因為遲到,沒有在通訊錄裡留下聯系方式。我沒有問,他也沒有提。就像來接我的是隔壁家姐姐,他問了,我回不回答,于他,已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