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朝着屋頂翻了個大白眼,偏要将我的壞牙收集到我的專用玻璃瓶裡,要是以後我讨厭誰,我就把這個玻璃瓶寄給他,就算不能吓死他,好歹也要讓他享受一下惡心幹嘔的滋味。
01
我從來都不跟人吵架,因為我很清楚我永遠吵不赢。所以當他們把我的鞋子丢進垃圾桶的時候,我由着他們去,當他們在我的作業本上塗鴉的時候,我也一聲不吭。但是要是真遇上我心情不好的時候,我就一定會像一條獵犬一樣猛撲上去跟他們大幹一架。我扯他們頭發的時候,他們疼得直喊爹媽,當我咬他們手臂的時候,他們忍不住哭了。
他們一哭,我就會心慌,并且一度質疑自己是不是真的過分了一些,就像我也一度揣測他們在欺負我的時候是不是也會稍微動一下恻隐之心?然後我松開了原本正緊緊拽着大胖的領口的手,把停下來的這幾秒鐘時間用來皺眉和思考,之所以隻是幾秒鐘,是因為大胖趁機打了我一拳,他的手很有肉,估計平日裡吃兩碗白飯的習慣恰巧也在此時發揮出最大的作用。因此,那一記肉拳,重重地打在了我的左臉上。
駱銘很喜歡看我打架,原因不明,而且他也從不幫我,卻一直在邊上喊着“葉芙初加油啊”,臉上可能還會帶着笑,而他的語氣就像是在為一場校運會的運動員們打氣助威似的。
我的蛀牙被大胖打掉了,牙龈還在流血。我抓着我的蛀牙,朝着大胖歇斯底裡地吼了一聲,然後我從他身上下來,最後一臉憤怒地讓他滾。他好像也被我吓壞了,起身就跑。其實我心底裡是很感謝他把我這顆蛀牙打掉的,我就再也不用忍受那鑽心的痛感了,但我得給自己找一個台階下,好讓這場架快點結束,所以才以這個為借口轟大胖走。我總不能說,大胖,我不打了你走吧。這樣的話他說不定會以為我認輸了,那肯定不行啦。
聽說,下牙掉了要扔屋頂上。于是我朝着屋頂翻了個大白眼,偏要将我的壞牙收集到我的專用玻璃瓶裡。要是以後我讨厭誰,我就把這個玻璃瓶寄給他,就算不能吓死他,好歹也要讓他享受一下惡心幹嘔的滋味。
駱銘的聲音從後方漸漸傳來,過了一會兒,他的手便毫無芥蒂地搭到我的肩頭上來,他說:“葉芙初,你今天心情好像很差哦,打架都打到停不下來。”
我不回話,随即狠狠地瞪他一眼,誰要是中午沒有好飯好菜吃,隻能幹啃早上剩下的饅頭,下午還要上一堂數學課和一堂體育課,到了太陽下山了的這個時候,誰還有心思跟你廢話。而這一次我沒有打到大胖求饒的時候就放人,也是因為我已經餓到沒力氣了。
我沒有再搭理駱銘,低頭快步朝着我家的舊屋走去。天邊的夕陽當然是紅的,而石闆路上的青苔在昏暗的陰影裡變得黑壓壓的,我胡亂地抹幹了眼淚,蹦蹦跳跳地奔向了麻将聲的源頭。
02
當葉芙初從十歲的蠻力女孩長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的時候,我的壞牙專用玻璃瓶在歲月推移的過程中不見了,而我媽媽開的麻将館卻仍然屹立不倒,鄰裡鄉親還是喜歡來我們的小小麻将館裡消磨時間。
忘了說,被大胖打掉蛀牙是我目前人生裡的最後一場架。那一場架我沒有輸,至少如今大胖成了我的左膀右臂,可能是被我打怕了,也可能是回想起以前他們結夥的所作所為而感到慚愧。不過我葉芙初從不追根究底,畢竟大胖有心浪子回頭已經很難得了。
但是我深知大胖讨厭我的原因是什麼,當時他的父親來麻将館裡打麻将,結果輸掉了大部分私房錢,包括答應給他買玩具的錢。氣急敗壞的大胖無處撒氣,便隻能将矛頭指向了手無寸鐵的我。所以,他集結了好幾個小夥伴,開始對我的東西動手動腳,我不反抗,他們就得寸進尺。
他們從來都想不明白我為什麼一句話不說,隻坐在座位上不屑地瞪着他們。
回憶至此,我将目光從窗外的紫薇花上抽回,轉而看向了坐在我旁邊啃包子的駱銘。他把書端端正正地立在課桌上,一會兒低頭咬一口包子,一會兒含着包子假裝正很認真地看着黑闆聽課,然後趁着老師沒有注意到他的時候再細嚼他的包子,有時候還會喝上一口純牛奶。
他每次都會給我帶上一份,可是我沒有一次領他的情,以至于他常常要吃上普通雙人份的巷口熱銷的包子。幸好他胃口夠大,從來沒吃撐着,隻是吃包子的過程稍微有點辛苦,因為他太斯文。如果是簡單粗暴一點的吃法呢,肯定會更快也沒那麼地煎熬。
如今的我和駱銘沒有成為好朋友,我們之間還是不怎麼說話不怎麼溝通,即使他是最早知道我的秘密的人。
再回到那個黃昏裡去。駱銘的聲音從後方漸漸傳來,過了一會兒,他的手便毫無芥蒂地搭到我的肩頭上來,他說:“葉芙初,你今天心情好像很差哦,打架都打到停不下來。”
他還說:“葉芙初,我知道你不愛說話是有原因的,不過我會替你保守秘密,而且以後你在我面前也不用擔心說話結巴而被笑話。”
駱銘說這句話的時候,語氣平和目光虔誠,他站在落日的餘晖裡,歪着頭傻笑,像個善良的大人,而我的心底也由此滋生出感動和感激的幼苗。
但是,口吃這種東西始終是藏不住的,日子一久,大家還是知道了杏花街上開麻将館的女人的女兒是個小結巴,她說起話來的時候臉漲得通紅,每一句長話都說得斷斷續續的,聽的人多少會覺得有些費勁,于是部分尚未開竅的同齡人一旦瞅着機會就笑話她。
大胖就是在這個時候無比英勇地站了出來。實際上我并不害怕,所以我也并不很需要保護,我隻是很懊惱,但這對我的口吃有害無利。
03
這7年來,大胖一點兒也沒有變瘦的迹象,卻長成了一個出奇好看的胖子,真的。而我還是像當年那樣一副瘦不禁風的樣子,力氣卻因為常年缺乏鍛煉而變小了許多,所以兩個現在的我未必能打得過一個現在的大胖,幸好,我們早已化敵為友,甚至成了要好的朋友。
現在的我已經能比較流利地說話了,而且興奮的時候還會說很多話,生活在杏花街上的人們也能接受我幾字一頓奇怪的說話方式了,而且當我朝着他們笑的時候他們還會誇我是個可愛的女孩子。我媽為此高興了好久,還堅定地認為這是大胖的功勞,甚至還說了以後大胖他爸他媽如果來麻将館裡打麻将的話,絕對不抽他們的水。
其實并不完全是那樣的。如果不是我的心裡住着一個駱銘,我不會迫切而倔強地想要變成最好的我。
駱銘,老師,叫你。駱銘,謝謝。駱銘,離我,遠點。駱銘,走吧。在每個月光如水的夜晚,伴着樓下吵鬧的麻将聲和旁邊這台快要壞掉的收音機裡的音樂,我無所顧忌地大聲念着課本上的大段文字以及駱銘的名字。很多次我都覺得,把這本書吃掉都比字正腔圓地讀它要輕松得多,最後我還是安慰自己說,葉芙初,你隻是餓了而已。
有時候在我準備下樓找吃的之前,就會聽到大胖在樓下門口喊我。我打開窗戶,探着頭往下看到他騎着山地車,手上拎着巷口大排檔的炒面。于是我欣喜若狂地套上拖鞋跑了下去,正在麻将桌上一決高低的大人們沒時間注意我。
6月初的這天晚上,駱銘也在,他在我剛好走到大胖的面前的時候出現了。他也騎着一輛山地車,手裡拎着幾塊錢一盅的炖湯。他一見我,立馬熱情地跟我打招呼。我心平氣和地看了他一眼,什麼話也沒說。
如果不是在這樣一種奇怪的氛圍裡吃了一頓宵夜的話,我想我可能要等到很多年後才會發現其實大胖是駱銘的表弟。我睜大眼睛,咽下一口拉面之後,我問他們,“你們為什麼從來都沒說過?”
大胖說:“我一直以為你是知道的。”駱銘說:“原來你想聽啊。”我想聽,我還想說。但是我說話的樣子太窘,所以我才很少在你面前說話。不敢跟你靠得太近,害怕不小心就被你看穿了馬腳。因此當你主動和我坐到一桌的時候,我低着頭沒有看你;當你說要撐傘送我回家的時候,我甯願淋雨也要拒絕你;當你跟我講笑話的時候,我心亂如麻沒有認真聽才總是面無表情地看着你。
那天晚上我主動和駱銘說了再見的時候,他又驚又喜地笑了,然後他朝我揮揮手,眼睛裡有清亮的光。大胖的手輕輕地拍拍我的腦袋,一如既往地鼓勵我。
04
“路途遙遠,親愛的,我們在一起吧。”駱銘趴在桌子上,笑嘻嘻地說出這句話,我好奇地看了他一眼,卻發現他原來是在講電話,我看着他的時候他剛好也望了過來,他的笑容還定格在臉上。此刻的我是有些心虛而慌張的,但是我仍然選擇要故作鎮定地與他對視。他的眼睛閃過狡黠的光芒,然後他二話不說就挂斷了電話,立刻又恢複了他那一副玩世不恭的樣子,并且将臉逼近我的,“葉芙初,你幹嗎偷聽我講情話呀,以前跟你說話你還不愛搭理我,現在是起生理反應了嗎?”說完,他自顧自地哈哈大笑起來。
“不是。你的牙齒,卡着菜葉了。”我盡可能讓自己不要着急,緩慢而清晰地說出了這句話。說完這句話的時候,我默默地松了一大口氣,因為它并沒有讓我聽起來像是一個口吃多年的女孩。葉芙初,你做得很好。
我一直覺得,人多聚在一起吃頓飯是挺好的,一起做一些富有生活氣息的事情也挺好的,就像我和駱銘一起吃過一頓宵夜以後,我們的關系不再那麼僵硬了。
從駱銘的表情看來,吃驚的成分多于尴尬。他嘴上不笑,眉眼卻仍然帶着鮮活的笑意。他捂着嘴巴在我耳邊悄悄地問:“那你有沒有帶鏡子?”
我搖頭,随即指着他手機上的前攝像頭提醒他。“怪不好意思的。”駱銘說完,上課的鈴聲一響,他便縮回他的座位裡,然後歪歪斜斜地靠着牆壁,像是與我畫起了三八線似的,變成了一個悶葫蘆。我在心裡偷笑,他還真信了自己的牙齒裡卡着菜葉這回事。我隻不過是想稍微轉移一下他的注意力,要不然他一遍遍追問我的話我肯定會紅了臉和耳朵。
上課到一半的時候,趁着科任老師轉過身寫闆書的時間,坐在最後一排的駱銘猛地溜出了教室。以這七年來我對他的了解,他應該是忍不住到廁所清理門戶去了。
十分鐘後,駱銘回來質問我為什麼要騙他。“可能,被你,咽下去了。”狡辯完之後連我自己都驚呆了,于是我不由自主地笑了,并且連忙拿起課本擋住自己的嘴巴以降低音量。
“沒想到你竟然是這樣的人。”駱銘模仿遭人背叛的善良小主講話,就差沒有喝口毒酒為後宮獻身了。
我日漸開朗起來甚至提升了幽默感,大部分要歸功于放蕩不羁吊兒郎當的駱銘。大胖為我感到高興,卻也指責我以前不和他做朋友都是因為我的偏見。
當然不是偏見,駱銘那顆柔軟真誠的心早在7年以前我就見識過了。我甚至花了七年的時間将他刻進我的心裡,讓他成為我喜歡的男孩子。可是,站在光亮的地方望向漆黑之處,他真的能看到我嗎?
05
聽說,駱銘打架了,走道上裡三層外三層都是看客,卻沒有人敢上去勸架。而我從中午等到日落,駱銘的書包還在教室裡,卻遲遲不見他回來拿。值日的同學都走光了,而我無奈地掃視了一眼空蕩蕩的教室,最後還是決定先走一步,但就在我站起來整理書包的時候,駱銘卻神采奕奕地回來了。他的顴骨上和下巴上都有傷口,我偷偷地瞥了他一眼,丢下幾片創可貼就要走。
“喂——”駱銘皺起眉頭,聲音響亮地說道,“葉芙初,我可是為你受的傷欸。”我回過頭,一臉不解地看着他,“為什麼?”
“他們說你壞話,我就替你扁了他們一頓,挑完一個再挑一個,夠義氣吧。”駱銘說完還沾沾自喜地笑了,感覺赢了世界正威風着呢,可我并沒有如他所願誇獎他或者感謝他,十歲以後的葉芙初就已經知道蠻力不能解決問題根本的道理,十七歲的駱銘不可能不懂的。
晃過神來的時候,我一本正經地告訴駱銘:“以後别打架了,我自己能打。你隻要像以前那樣,看着我打就行了。”因為大胖在不久之前告訴過我,小時候每次他跟我打完架,在回家的路上都會被身為表哥的駱銘狠狠地教訓一頓。大胖第一次跟我打架是因為他的父親在我家的麻将館輸掉了原本要給他買玩具的私房錢,于是他遷怒于我,第二次第三次卻是因為駱銘總是不幫他反而幫着我這個外人,所以又遷怒于我。
最後,當大胖也發現了我口吃的秘密之後,他才大概明白了駱銘的用意。駱銘說:“好歹人家葉芙初也是個女孩子吧,你長這身肉就是上天的恩賜,是你保護女孩子的法寶啊。”所以後來的大胖成了我的朋友,直至現在。
“你還記仇呢,不會是因為我沒有幫過你,所以你才這麼讨厭我吧?”駱銘一副驚呆了的表情,看着天色漸晚,他拎上書包示意我一起回去,我跟在他的身後,急切地想要解釋。
駱銘抓着創口貼一路走着,下樓梯的時候他忽然笑了,然後他轉過臉來,我的眼睛裡隻看到他明晃晃的兩排牙齒。他說:“我的臉上多半是淤青紅腫,用不着貼創可貼的。”我定睛一看,好像還真是這樣。
駱銘一邊繼續往前走着,一邊自顧自地說話:“剛剛有兩個男的說,你說話的時候樣子很搞笑。我本來也不想搭理他們,誰知道他們越說越起勁,竟然還模仿你來嘲笑你,這簡直不能忍你說對吧。很久以前光看你打架不幫你,是我覺得那樣的你真實又勇敢,你總得學會自己保護自己吧。但是誰也沒想到,我竟然在你身邊待了這麼多年。”
“你不用說謝謝,我隻是為了保護我喜歡的女孩子而做了自認為不後悔的事情。不過,說真的,葉芙初,你一點也不覺得我可愛嗎?”我們走到一棵香樟樹下的時候,駱銘忽然間停下了腳步,他臉上的笑容消失了,可是慢慢地我已經不害怕看他的眼睛了,我和他久久地對視着,是我先笑了,“嗯,是很可愛。”
“那你喜歡嗎?”駱銘追問。“嗯,我很喜歡。”我堅定地回答他。
駱銘應該是聽到了自己滿意的答案,他站在落日的餘晖裡,像七年以前一樣,歪着頭傻笑,但是現在的他,已經是個善良的大男孩了。
我要慢慢地拔掉心底自卑的種子,讓自信的幼苗茁壯成長,我還要唱歌,學習繞口令,在喜歡的人面前肆無忌憚地大笑和暢談。我相信,不久以後的将來,我會變成更美更好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