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豔推薦:并非誰天生都是合格的父親,一如并非所有人天生是合格的女兒。八年歲月,生活變成了兩生的花,她在遠方固執地成長,他在原地默默地守望。
她喜歡唱許巍,唱那顆在悠遠的天空自由奔跑的心靈。她留在這座邊城,抱着吉他迎來送往,看一年年的下關花開了又落,看一撥撥的旅人來了又走,多少相見甚歡的同齡人最後揮手向她告别:嗨,小柯,我要回家了。她抱着吉他漫不經心地點頭,手指輕輕掃出幾個和弦,不讓别人窺視她眼底的陰霾。
有人說大理是一座适合療傷的城市,外表靜谧的大理城其實也不知藏納了多少人的傷痛。幾年下來,小柯見了太多人間冷暖。她看見過被偷了錢包的學生在石級上罵街,看過被抛棄的女孩抱着酒杯爛醉如泥,看過吸毒的年輕人一邊嘔吐一邊嚎啕大哭,也看過沉靜的中年人聽着吉他一言不發地流淚。
她喜歡和他們喝一杯酒,說:嘿,回家吧,回家不就沒事了?
于是他們都回了家,而小柯,走了千萬裡路的小柯,卻再也記不起回家的方向。
八年裡,其實她也不是一次都沒回過家的。那年走西北大環線的時候,同行的一個隊友在進入雪山後突然有了嚴重的高原反應——呼吸急促,嘴唇發紫,他們輪流背着她向山腳沖刺,卻依舊沒有搶過死神的步伐。
父母來認屍的時候,幾經世事的中年人哭得令旁者動容,小柯看着那一對老淚縱橫的身影,突然就很想回家。她身上錢不多,沒法買機票,倒了三班車坐了幾十個小時的硬座回到了熟悉的城市,七月的故鄉花香馥郁,午後的陽光照得人心裡暖暖的。
她站在家門口不遠的地方,近鄉情怯,不知道該如何邁出第一步。遙遙地看着一對夫妻牽着孩子走近,女孩仰起臉對父親說着什麼,看表情應該是學校的趣事,父親彎腰附耳聽着,被逗得哈哈大笑,一張再熟悉不過的臉上,是小柯從未見過的慈眉善目。
耳邊蓦地響起父親曾對妹妹說的話:我對你姐姐已經徹底絕望了,你是我唯一的希望。
心底突然翻江倒海起來,所有的委屈不甘排山倒海地湧上心頭,在那一家和睦融融的背影中,小柯落荒而逃。
從此,回家的話,再也沒有提起過。
直到三年後,她遇到了我——因為男友而被爸媽拿掃帚掃地出門的我。在大理的日子裡,我每天跟在她屁股後面問:小柯,你想不想回家想不想回家?她總是抓起手邊所有能夠到的東西打我,有時候是抹布,有時候是橘子,有一次沒注意拎起一個啤酒瓶就往我腦袋上招呼,酒瓶擦着我的頭皮在地上砸出一聲脆響,她自己先吓傻了,怔了半天,突然蹲在地上,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我心有餘悸地摸着後腦勺,看着眼前這個貌似無堅不摧的姑娘,在大理初春的細雨中,哭得像個丢了玩具的孩子。
那一晚我坐在酒吧裡聽小柯唱歌,她在唱許巍的《故鄉》,明明是空靈清脆的女聲,卻唱出了幾分滄桑的味道。台下有人鼓掌,小柯笑笑,掩去了眼角的淚光。
這是什麼地方,依然是如此的荒涼;那無盡的旅程如此漫長……
我隔着幾桌人遙遙地向她舉杯,嘿,小柯,回家吧。
2015年是農曆乙未羊年,小柯的本命年。梅裡雪山在藏曆中屬相水羊,剛好也是她的本命年。邊城宗教信仰笃深,小柯耳濡目染,也相信本命年去梅裡雪山轉山是求得福報的好機會,于是清明剛過,就興沖沖地收拾起行囊。
我坐在旁邊一邊咬餌塊一邊追着她寫生死狀,畢竟梅裡不同于玉龍雪山,地理環境艱險得多,縱然是小柯這種身經百戰的也不敢掉以輕心,我要她留下家屬聯系方式,她把在古城最好的朋友的手機号給了我,我說不行,必須是直系親屬,你斷胳膊斷腿能給你喂飯、死了能給你收屍的那種。
小柯罵我事兒媽,不情不願地從手機裡翻出父親的電話号填上,背起登山包轉身就走。走了幾步,又回頭,對我不愠不火地一笑:“我要真挂了,你打這個電話還真就未必有人來給我收屍。”
然後,習慣性地不告别,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追到門口看她的背影,眼前一閃而過的,卻是八年前頭也不回的那個小女孩。
七天之後小柯被擔架擡回來的時候,全身上下唯一沒有凍傷的隻剩一張嘴。她惡狠狠地瞪着我:“你不是事兒媽,你是烏鴉嘴。你現在最好離我遠一點,不然我用牙齒也咬死你。”
小柯所在的隊伍遇上了雪崩,雖然人員沒有傷亡,但是同行的兩個隊友弄丢了補給,其中一個的背包裡恰恰有火源。為了找回行李,小柯在雪地迷了路,被營救隊發現的時候半個人埋在雪地裡,呼吸都微不可聞。
可是轉瞬,還罩着氧氣的她就兇神惡煞地向我露出了虎牙。
我說:你果然是命大,老天都不願意收你,幸好這世上還有人能治住你,不然你恐怕要無法無天了。
說罷,把站在病房外面的小柯爸爸請了進來。我永生難忘小柯那一瞬間的眼神——先是短暫的空白,然後變成了一種連手腳都不知道該放在哪裡的驚慌失措,可是看到父親冷冰冰的眼神與和從前無二的鄙夷神色後,所有的情緒刹那消失不見,她斜斜地眯起眼睛,幾乎是用一種饒有趣味的眼神打量着自己的父親。
小柯爸爸的腳步停在病床兩步開外,習慣性居高臨下地俯視着小柯,“我還以為,我是來收屍的。”
小柯打了個極其漫不經心的哈欠,“那可讓您失望了哈……”一句話沒說完,一巴掌橫空拍在腦門上,她被打得脖子一縮,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一個高大的身影突然撲在了病床上,兩隻胳膊不由分說地把她抱在了懷裡。小柯爸爸,那個縱橫商界的地産大亨,那個嚴厲自負的父親,此刻哭得鼻涕一把淚一把,和千萬普普通通的父親别無二緻。他邊哭邊喊,“你怎麼還不回家,你怎麼不死在外面,兔崽子你死在外面就好了,老子再也不用替你擔驚受怕了……”
小柯冷了一下,目光在那一瞬間變得很柔軟,晶瑩的淚光慢慢從眼角溢出,濡濕了整個眼眶,她像哄孩子一樣拍着父親抽搐的脊背,輕聲細語地安慰:“喂,你不能這麼不厚道,我還沒死呢,就是腳趾凍傷了而已啊……”
多神奇,八年前的分離,他羞于做父親,而她恥于做孩子;八年後的重逢,她長大成人,而他變成了孩子。被時光刺痛的傷疤,終于要靠時光來愈合。
我想起在電話裡對小柯爸爸說的話:她走了那麼遠的路,兜兜轉轉,卻不是為了逃離,而是心心念念地想要回去。八年前她不是一個好女兒,您也一樣不是一個好父親,人這一輩子能有幾個八年呢?你們已經錯過了八年,再錯過這一次,誰知道是不是再沒有見面的機會?畢竟小柯現在人還在梅裡,您可能是來重逢,也可能是來收屍。
其實那時候小柯平安的消息已經傳抵大理,可是我還是在電話裡把“收屍”兩個字說得字正腔圓。小柯出發的幾天裡,我每天都恭恭敬敬地給佛祖上一炷香,祈禱讓小柯受點小災小難,好讓我打出這個電話,現在果然佛祖顯靈,我覺得很功德圓滿。
隻是在我打出這個電話六個小時之後,小柯爸爸已經站在了我面前,這速度倒是在我的預料之外。他站在我旁邊接電話,話筒裡傳出妻子的聲音:“讓她回家,一定要讓她回家!你再敢打她罵她,就讓雪山把你也埋了吧!”
小柯爸爸被罵的耳朵根子發紅,我站在旁邊忍着笑,迫不及待地等着運送小柯的車子回來,好抓住她的肩膀,在她的耳邊大喊:“嘿,小柯,回家吧回家吧回家吧!”
小柯回家之前,她爸出錢在酒吧給她辦了一次小型party我們吃着肉串喝着酒,聽她在大理的最後一次“告别演出”。那天,她唱的最後一首歌,是許巍的《方向》。
我曾是孤單的飛鳥/飄蕩在遠方的天空/如今我已飛得太久/才知道你就是春天/我用力的揮動翅膀/開始尋找家的方向……
我看見小柯爸爸不動聲色地用手指擦了一下眼角;而這一次,被擁簇在人群中間唱歌的人,終于沒有掉眼淚。